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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绵谷升氏是有名的新锐经济学家和政治评论家,今年春天承袭伯父绵谷xX氏地盘当选为众议院议员,那以后作为实力派青年政治家和辩论家受到高度评价,虽为新议员即被寄以将来厚望。警察正就政治背景和个人积怨两方面可能性进行搜寻。重复一遍,众议院议员绵谷升氏今天午间被持棒球很歹徒打成重伤,已送往医院。详细病情尚不清楚。下面继续报告新闻……”

  好像有人关掉电视机电源。播音员声音冥然而止,沉默包拢四周。人们如梦初醒似地各自放松一点姿势。看来人们是为着绵谷升消息聚集在电视机前的。电视关掉后也无人起身,无人叹息,无人匝舌,甚至清嗓子声也没有。

  到底谁打的绵谷升呢?犯人外表特征同我正相吻合——藏青色短大衣、藏青色毛线帽、太阳镜、脸上的痣,以及身高、年龄,还有棒球棍。但我一直把棒球棍放在井底,再说已不翼而飞。假如击陷绵谷升头盖骨的是那棍棒球相,便是有人从井里拿走用来击绵谷升脑袋了。

  一个女子偶尔朝我一瞥。她很瘦,高颧骨,长耳正中戴着白耳环。她朝后看我看了许久,同我视线相碰后也不移开,表情亦不改。继而,她旁边一个秃脑袋男子也顺其视线朝我看来。男子背影很像站前那家洗衣店的店主。人们一个又一个把脸转向我,仿佛刚刚发觉我也在场。被他们一看,我不能不意识到自己的身穿藏青色短大衣、头戴藏青色毛线帽、身高175厘米和三十刚过的年纪。而且我右脸有一决清。我是绵谷升的妹夫以及不对其怀有好感(甚至憎恶)这两点不知为什么也好像给他们知道了。这从他们视线可以看出。我不知如何是好,紧紧握住椅子扶手。我没有用棒球棍打绵谷升。我不是那种人,况且已没了棒球棍。但他们不可能相信我的话。他们对电视中说的笃信不疑。

  我缓缓欠身离席,径自朝来时走廊那边走去。宜尽快撤离此地。在这里我不受任何人欢迎。走一会回头一看,有几个起身尾随而来。我加快脚步笔直穿过大厅,朝走廊赶去。必须返回208房间。口渴得不行。

  好歹穿过大厅跨入走廊时,馆内所有照明悄然消失,黑暗的重帷如被板斧一斧斩断落地,四周毫无预感地被黑暗包围。有人在身后惊叫。声音似比刚才近得多,余响中含有石一般硬的憎恶内核。

  我在黑暗中前进。手摸墙壁,小心翼翼挪动脚步。我必须尽可能远些离开他们。但我撞在小茶几上,碰倒大约是花瓶的器物,发着很大声响咕嘻嘻在地上滚动。我顺势用四肢在地毯爬行,又慌忙立起,摸着顾壁继续前行。这时我的大衣摆如刮在钉子上被猛然拉向后去。一瞬间我不明所以。随即明白有人正在拽我的大衣。我果断脱去大衣,打滚似地在黑暗中穿行。我手摸拐角拐弯,踉踉跄跄爬上楼梯,又拐过一个角。途中好多东西撞在我脸上肩上。踩空楼梯摔了下脸。但感觉不到痛,只不时在眼窝深处觉出冥瞻。不能在此给人逮住。

  四下一丝光也没有,甚至停电时备用的紧急照明也不见。我在如此分不清左右的黑暗中没头没脑闯了一阵,总算得以停下来平复呼吸,侧耳向后倾听。一无所闻。只闻自己剧烈的心跳。我喘口气蹲下。他们大概已不再跟踪。何况黑暗中再往前赶,怕也只能在迷途中越困越深。我背靠墙壁,以便使心情多少沉静下来。

  可照明到底谁熄掉的呢?很难认为事出偶然。是在我跨入走廊后面有人追来时——恰恰在那一时刻熄掉的。估计有人想救我脱险。我摘下毛线帽,用手帕擦脸上的汗,又戴回帽子。身体各个关节突然想起似地开始疼痛,不过不至于受伤。我觑了眼手表的夜光针,这才记起表已停了,停在11点30分。那是我下井时分,也是绵谷升在赤坂事务所给人用棒球棍打昏之时。

  或许我真用球棍打了绵谷升?

  置身于一团漆黑,不由觉得作为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并不能排除。我在实际地面上实际用球棍把绵谷升打成重伤亦未可知。说不定唯独裁一人未意识到。有可能我心中的深恶痛绝在我不知不觉之间擅自走去那里一击为快。不,不是走去的。我想。去赤坂要乘小田急线电车,又要在新宿转乘地铁。这怎么能在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做出来呢?不可能!——除非那里存在另一个我。

  假如绵谷升真的死了,或者终身瘫痪,等于说牛河确有先见之明。毕竟他以绝对罕有的时机改换门庭。我不能不佩服他这动物式嗅觉。耳畔似乎传来牛河的语声:“非我自吹,冈田先生,我鼻子灵,一闻便知。”

  “冈田先生!”有人就在我身边呼唤我。

  我的心脏像被弹簧一下子弹到嗓眼。我闹不清声音来自哪边。我身体僵挺,在黑暗中四顾。当然一无所见。

  “冈田先生,”又是一声男低音,“别怕,我是来帮你的。以前我们在这里见过一次,可还记得?”

  声音的确好像听过。是那个“无面人”。但我出于小心,没马上回答。

  男子说:“争分夺秒离开这里,亮了他们肯定找来这边。可以抄近道出去,随我来!”

  男子打开笔状手电筒。光虽小,但照脚下足够。“这边。”男子低促道。我从地上站起,急急跟在他身后。

  “肯定是你熄掉照明的吧?”我对他后背问。

  他没有回答——并未否定。

  “谢谢,正是危急关头。”我说。

  “他们都是危险分子。”男子说,“恐怕比你想的危险得多。”

  “绵谷升真被打成重伤了?”我问。

  “电视上那样说的。”无面人谨慎地斟酌字眼。

  “但不是我干的。那时候我一个人下井来着。”

  “既然你那样说,想必就是那样。”男子理所当然似地说。他打开门,用手电筒照着脚下一阶一阶小心蹬着楼梯。我跟在他身后。楼梯很长。中途是上楼梯还是下楼梯我竟也辨不清了。说到底,这真是楼梯不成?

  “不过,有人证明你那时在井底吗?”男子头也不回地问。

  我默然。根本没有那样的人。

  “那么,一声不响地逃跑确是上策。他们认定你是犯人。”

  “那伙人是什么人呢,到底?”

  男子上到楼梯顶端后往右拐,走了一会开门下到走廊,站定静听片刻。“快走,抓住我上衣。”

  于是我抓住他上衣底襟。

  无面人说:“他们经常一个劲儿看电视。你在这里当然不受欢迎。他们非常喜欢你太太的哥哥。”

  “你知道我是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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