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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去年夏天去府上递交本田先生纪念物时我向您讲述的蒙古之行的长话,坦率地说,还有下文待续,称之为后话亦未尝不可。去年提起时我之所以未能将后半部分一并推出,里面有几点原因。其一是因为集中说完话未免过长。不知您是否记得,当时我不巧有急事要办,没有时间全部说完。而与此同时,心理上我也没有完成将后半部分向别人如实说出的准备。

  但同您分手之后,我以为还是把眼下的事统统放下,连同真正的结局毫不保留地如实讲给您为好。

  1945年8月13日我在海拉尔郊外激烈的攻防战中给机枪子弹打中倒地之际,被苏军T34坦克的履带碾去了左臂。昏迷不醒中被运往赤塔苏军医院,在那里做手术剩得一命。上次我也说过,我是新京参谋本部兵要地志班的人员,上边已决定一旦苏联参战立即撤往后方。但我宁愿一死,志愿转入国境附近的海拉尔部队,率先手持地雷朝苏军坦克队扑去。但如本田先生曾在哈拉哈河畔向我预言的那样,我未能轻易死去。命未失掉,只失掉左臂。估计我率领的连队在那里无一生还。虽说是依令行动,实质上无异于无谓的自杀。我们使用的小小不然的手提地雷,在大型T34坦克面前根本无济于事。

  我之所以受到苏军周到的治疗,是因为我昏迷不醒时用俄语说了梦话——是我后来听说的。上次也说过,我有一定的俄语基础,在新京较为空闲的参谋本部服役期间又不住地磨炼,到战争末期已经能讲一口流利的俄语了。新京城住有不少白俄人,又有年轻的俄国女侍,不愁找不到人练习口语。结果人事不省时顺嘴说出。

  苏军一开始就打算占领满洲后把俘虏的日本兵送去西伯利亚进行强制劳动,一如欧洲战争后对德军采取的作法。苏联虽然取得了胜利,但经济由于长期战争而面临严重危机,所有地方都有人手不足问题。首要任务之一就是确保作为成人男性劳动力的俘虏。为此势必需要很多翻译,但数量远远不够。惟其如此,才优先把我送去赤塔医院,以不让可能会讲俄语的我死掉。假如我不冒出俄语梦话来,肯定被扔在那里不管很快一命呜呼,连个墓标也没有地埋在哈拉尔的河边。命运这东西委实不可思议。

  我作为翻译要员受到严格的身份审查,又接受数月思想教育,之后被送往西伯利亚煤矿。那期间的详情就不细说了。学生时代我偷偷看过几本马克思著作,总体上并非不赞同共产主义思想。但现在若要我全面信奉,我则受阻于我所见过的太多东西。由于我所属的部门和情报部门的关系,我十分清楚斯大林及其傀儡独裁者在蒙古国内实行怎样的血腥镇压。革命以来他们将数以万计的喇嘛地主及反对势力送进收容所无情除掉了。在苏联国内的所作所为也完全如此。纵然对于思想本身我可以相信,也无法信任将这一思想和大义付诸实践的组织和人。我们日本人在满洲干的也不例外。在海拉尔秘密要塞设计和修建过程中,为了杀人灭口,我们不知杀害了多少的中国人!这点你肯定无从想象。

  况且我曾目睹苏联军官和蒙古人活剥人皮的地狱场面,其后又被逼进蒙古一口深井,在那奇妙而强烈的光照中半点不剩地失去了生之热情。这样的人如何能相信什么思想什么政治呢!

  我作为翻译在下矿干活的日本俘虏兵和苏方之间充当联络员。西伯利亚其他收容所情况如何我不知道,但我所在的煤矿每天都有人死去。在那里死因无所不有:营养失调、剧烈的体力消耗、损顶事故、冒水事故、卫生设施不足造成的传染病、难以置信的冬日严寒、看守暴行、对于轻微反抗的残酷镇压,还有日本人之间的致命殴打。人们有时候相互憎恨相互猜疑、战战兢兢。悲观绝望。

  每当死者增加、劳动力数量渐渐减少,便有新兵不知从哪里由火车悄悄拉来。他们衣着槛接骨瘦如柴,其中两成受不住煤矿剧烈的劳动,不出几个星期就死掉了。死后统统被投进废弃的深竖井中。几乎所有季节都冰天雪地,掘墓也掘不了,锹尖根本进不去。废井于是成了最佳墓场。又深又暗又冷,一点味儿都没有。我们时常从上面洒石灰。快填满时,便从上面封顶一般扔上扔石块,转移到下一个竖井。

  不仅仅死去的,为了杀一儆百,有时连活人都被扔进去。苏军看守把采取反抗态度的日本兵拉到外面,装进麻袋打断四肢,然后投进黑洞洞的地狱。我至今仍能听到他们的惨叫。简直是人间地狱。

  煤矿作为重要战略设施,由党中央派来的人进行指导,由军队严加警备。处于最高领导地位的政治督导员据说和斯大林是同乡,年轻气盛,野心勃勃,严厉冷酷。脑袋里装的只是煤矿产量的数字,至于劳动力消耗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只要产值上去,中央就会将这里视为优秀煤矿,作为奖赏而优先补充足够的劳动力。所以,即使死人再多,也不会减员,缺多少补充多少。为了提高成绩,他们一个接一个开来一般不会开采的危险煤矿,事故当然有增无减,但事故完全不在话下。

  冷酷的也不全部是上边的人。现场看守本身几乎全是犯人出身,没受过教育,残忍至极,报复心重得令人震惊。这些人身上几乎找不到同情友爱之心。天涯海角般的西伯利亚严寒,天长日久简直把他们变成了人以外别的什么生物。他们在哪里犯了罪,被关进西伯利亚监狱,在那里服完长期徒刑,早已没了归宿没了家庭,于是娶妻生子在西伯利亚安顿下来。

  被送来煤矿的不单单是日本兵,还有为数众多的俄国犯人。他们大多想必是遭到斯大林清洗的政治犯和前军官。其中不少人受过高等教育,气质高雅不凡。也有——尽管数量不多——妇女和儿童。估计是被拆得天各一方的政治犯家属。女孩子做饭扫地洗衣服。大些的姑娘甚至被迫从事卖淫之类。也不仅俄国人,波兰人匈牙利人以及皮肤微黑的外国人(大概是亚美尼亚人和库尔德人)也被火车运来。居住区分成三个。一个是集中住有日本俘虏兵的最大居住区,一个是其他犯人和俘虏居住区,此外便是非犯人居住的地带。在煤矿劳动的一般矿工、专家、警备部队的军官、看守及其家属或普通俄罗斯市民都住在这里。车站附近另有一大片兵营。俘虏或囚犯禁止从那里经过。居住区与居住区之间拦着几道铁丝网,端着机关枪的士兵往来巡逻。

  不过,我因为具有翻译联络员资格,也有事天天要去总部,只要出示通行证,基本可以在各区之间自由通行。总部附近有铁路车站,站前有二座小镇。镇上有卖日用品的门面寒接的商店,有酒馆,有中央来的官僚和高级军官专用的宿舍。有饮马池的广场上飘扬着苏维埃联邦的巨幅红旗。旗下停有一辆坦克,全副武装的年轻士兵经常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靠机枪懒洋洋站着。那前面有一所新建的医院,门前照例立着约瑟夫·斯大林巨大的塑像。

  我碰见那个人是1947年春天,记得雪终于融化,应该是5月初。我被送来这里转眼一年半过去了。那个人身穿俄国犯人穿的囚服,和十多个同伴一起从事车站维修工程。拿锤子把石头打碎,用来铺路。四下里回荡着锤击磁石的当当声。我去煤矿管理总部报告完回来,从那站前通过。监督施工的下级军官把我叫住,命令出示通行证。我从衣袋掏出递给他。身材高大的中士满脸狐疑看了半天,但他显然认不得字。于是叫来一个正干活的犯人,叫他念通行证上的字。此犯人与他身边干活的其他犯人不同,显得颇有教养。但他就是那个人。一看见他,我顿时面色苍白,呼吸都几乎停止,就像溺水时透不过气一样。

  居然是那个在哈拉哈河对岸让蒙古人剥山本皮的苏联军官!他瘦了,头发一直秃到头顶,门牙少了一颗。衣服不再是一道把没有的军装,而是脏兮兮的囚服,脚上不再是光闪闪的长筒靴,而是开着窟窿的布鞋。眼镜片脏损得一塌糊涂,镜腿也弯了。但他无疑是那个军官,不可能认错。对方也重新盯视我的脸。大概对我过于茫然呆然的仁立不动感到诧异。同九年前相比,我想自己也同样瘦了,老了。头上甚至夹杂白发。但看样子他终于记起了我,脸上浮现出惊愕——他肯定以为我早已在蒙古井底化为粪土。作为我也做梦都没想到居然会在这西伯利亚的煤矿小镇碰上身穿囚服的那个军官。

  但他很快掩住惊愕,对着脖子挎着机枪的不识字的中土以沉静的声音朗读通行证:我的姓名、我的翻译身份、我的可越区通行资格等。中土将通行证还给我,扬了扬下巴说可以了。走一会我回头看去。对方也在看我,脸上似乎现出浅浅的微笑——也许是我的错觉。好半天我都两腿发抖走不好路。当时的恐怖场景刹那间历历复苏过来。

  我猜测他大概因为什么垮台而被作为囚犯送来这西伯利亚。这在当时的苏联绝不稀罕。政府内、党内、军内斗争愈演愈烈,斯大林近乎病态的猜忌也使得斗争变本加厉。下台的人只粗略经过一下审判便马上被枪毙或送入收容所。结果哪个更好只有天晓得了。因为纵免一死,也无非落得从事严酷至极的奴隶性劳动,直到干死为止。我们日本兵是战时俘虏,活下来尚有返回祖国的希望。而被驱逐的俄国人则几乎没有生机。那个人想必也将在这西伯利亚大地上化为一坏黄土。

  然而有一点我放心不下:现在他已掌握了我的姓名住所。战前我同山本一起参加了——尽管自己也蒙在鼓里——秘密战斗,渡过哈拉哈河,潜入蒙古境内进行间谍活动。万一这一事实从他嘴里透露给谁,我势必处境不妙。但他终归没有密告我。事后得知,那时他正在悄悄制定更为长远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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