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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中尉领兽医站在稍稍离开士兵们的地方站定。“你也最好看仔细些,”中尉说,“因为这也是一种死法。”

  兽医点头,心想这中尉不是对我,而是在对他自身说话。

  中尉以沉默的声音向兽医解释:“作为杀法还是枪毙痛快得多简单得多,但上级有命令不得浪费宝贵的子弹,一发都不行。弹药要留着对付俄国人,用在中国人身上不值得。不过同样说是用刺刀刺杀,也并不那么简单。对了,你可在军队里学过刺杀?”

  兽医说自己作为兽医进的是骑兵部队,没受过刺杀训练。“用刺刀一刀刺人致死,首先要刺肋骨下面部位。就是说,”中尉指着自己腹部偏上的地方,“要像搅动内脏那样刺得又深又狠,然后向心脏突进,不是扑嗤捅进去即可。士兵们这方面是训练有素。刺刀尖上的白刃战和夜袭是帝国陆军的法宝——说干脆点,也就是因为比坦克飞机大炮来得省钱。不过,纵使再训练有素,用的靶子终究是稻草人,和活人不同,不流血,不衰叫,不见肠子。实际上这些兵还没杀过人,我也没有。”

  中尉向伍长点头示意。伍长一声令下,三个士兵首先取立正姿势,继而弓腰,向前伸出刺刀对准。一个中国人(背部编号为7)用中国话念了句什么咒语,往地面唾了一口。但唾液未能落到地面,有气无力落到他自己球衣的胸口。

  随着一声号令,士兵们将刺刀尖朝中国人的肋骨下“扑”一声猛地刺去。并像中尉说的那样,拧动刀尖搅动一圈内脏,往上一挑。中国人发出的声音并不太大。较之悲鸣,更接近呻吟,仿佛体内残留的气从哪条缝隙一下子全部排出。士兵们拔下刺刀,身体回撤,随着伍长命令再次准确重复同样的作业:刺刀刺入、搅动、上挑、拔下。兽医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自己正在分裂,自己既是刺入之人,又是被刺之人。他可以同时感觉到刺出刺刀的手感和被刺内脏的疼痛。

  中国人彻底死去所花时间比预想的长。他们五腑六脏被剜得一塌糊涂,血流满地,但微弱的痉挛仍持续不止。伍长用自己的刺刀割断将他们缚在树上的绳索,让没参加刺杀的士兵帮忙拖起倒在地上的三人的尸体扔进坑里。落入坑底的声音虽说还是那么重重的钝钝的,但与刚才扔死尸时的似乎略有不同。也可能尚未彻底死掉,兽医想。

  最后只剩一名背部编号为4的中国人。三个脸色发青的士兵落起脚前高革擦拭沾满鲜血的刺刀。刀刃粘着颜色奇妙的液体和肉片样的什么。为使长长的刀身重新变得雪亮,他们不得不左一把右一把落草。

  兽医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此一人(4号)留下不杀呢?但他决定什么也不问。中尉又一次掏出烟,又一次劝兽医也吸。兽医默然接过,街在嘴上,这回自己擦火柴点燃。手诚然没有发抖,但已觉不出有什么感觉,就像戴着厚手套擦火柴。

  “这伙人是满洲国军军官学校的学生,拒绝接受新京保卫战任务,昨天半夜杀死两个日本教官逃跑。我们夜间巡逻时发现后当场射杀四人,逮捕四人,只有两人在黑暗中跑掉了。”中尉又用手心摸下巴的胡须。“想穿棒球衣逃跑。担心穿军装跑给人逮住,或者害怕穿满洲国军装被共产党部队俘获。不管怎样,兵营里除军装只有这军官学校棒球队的球衣。所以才断排球衣上抛名字穿起来逃跑。你怕也知道,这军官学校的棒球队非常厉害,还去台湾朝鲜参加过友谊赛。这样,那个人,说着,中尉指了指绑在树干上的中国人,“那个队里的主将4号击球手,像是这次逃跑事件的主要策划者。他用棒球棍打死两名教官。日本教官知道管内空气不稳,决定不到紧急关头不发给他们武器。但没考虑到棒球棍。两个人脑袋都被打开了花几乎当场死亡。即所谓一根命中。就这球棍。”

  中尉令伍长把棒球棍拿来。中尉把棒球棍递给兽医。兽医双手握住,像进入击球区那样在眼前一晃。一支普普通通的棒球很,不怎么高级。加工粗糙,木纹也杂。担沉甸甸的,用了很久,手握部位已被汗水浸黑。看不出这便是刚刚打杀过两个人的球棍。记得大体重量,兽医将球很还给中尉。中对拿在手中,以甚为熟练的手势轻轻挥了几下。

  “打棒球么?”中尉问兽医。

  “小时常打。”兽医回答。

  “长大后没打?”

  “没打。”他本想反问中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从上边接得命令,命令我用同一球很把他打死。”中尉一边用球棍头顶国轻敲地面一边说道,“叫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跟你我才好直言:无聊的命令!时至今日杀了这伙人又能解决什么呢!已经没有飞机,没有战舰,像样的兵差不多死光了,一颗新型特殊炸弹一瞬间就让广岛城无影无踪。我们不久也要被赶出满洲或被杀死,中国还是中国人的。我们已经杀了很多很多中国人,再增加尸体数量也没什么意义。但命令总是命令。我作为军人,什么样的命令都必须服从。就像杀虎杀豹一样,今天必须把这伙人杀死。好好看清楚,兽医先生,这也是人的一种死法。对于刃具、血、内脏你怕是习已为常了,但用棒球棍打杀还没见过吧?”

  中尉令伍长把背部编号为4的击球手领到坑旁。他依旧手被绑在背后,眼睛被蒙,双膝被迫跪在地上。此人高大魁梧,胳膊有一般人大腿那么粗。中尉叫来一个年轻士兵,递出球棍,说:“用这个把他打死。”年轻士兵直立敬礼,从中尉手中接过球棍。但他只是手握球棍愣愣地位立不动,似乎还没有弄明白用棒球棍将中国人打死这一行为是怎么回事。

  “以前打过棒球吗?”中尉问年轻士兵(此人后来不久在伊尔库次克煤矿被苏联监兵用铁锹劈杀)。

  “没有,自己没打过。”士兵大声回答。他生在北海道一个开拓村,那里和他长大的满洲开拓村同样贫穷,周围没有一家能买得起棒球和棒球棍。少年时代他只是无端地在原野跑来跑去,用一截木棒要枪弄棍,或捕捉错蜒。有生以来既没打过棒球,也没有看过棒球赛。拿球棍在手当然是头一遭。

  中尉告诉士兵球棍的握法,教他挥根基本要领,自己还实际挥了几下。“记住:关键是腰部的转动。”中尉不厌其烦地说,“球棍朝后举起,像拧动下半身那样旋转身体,球棍头随后自然跟上。我说的你可明白?如果只想怎么挥棍,势必仅有手头一点点力量。那一来棍落时就失去了惯力。挥棍不要用胳膊,要以身体的转动一举出手!”

  很难认为士兵理解了中尉的指示,但他按照命令脱去沉重的军装,做了一会挥棍练习。大家都在看着。中尉就关键之点手把手矫正士兵的姿势。他教得非常得法。不多工夫,士兵虽动作尚很笨拙但已能发出挥棍的“跑腿”声了。年轻士兵从小就天天都做农活,毕竟很有臂力。

  “噢,这样就差不多了,”中尉用军帽擦去额头的汗,“记住:尽可能一棍击毙,不得花时间折磨。”

  我也不想用棒球相打杀什么人,中尉想这样说,这混账主意到底是哪个想出来的!但作为指挥官不可能对部下如此出口。

  士兵站在蒙眼跪地的中国人背后,举起球很。傍晚强烈的阳光把球棍粗大的影子长长投在地面。兽医觉得这光景很是奇妙。确如中尉所说,自己对于用球棍打杀人还一点也不习惯。年轻士兵一动不动在空中举着球棍,很失明显地不住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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