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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我合上剪报集放进抽屉,之后胳膊抱在脑后,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大门。大门即将朝内侧打开,放进肉桂驾驶的“奔驰”。他将像往常一样拉来“客人”。我和“客人”们由于这块痣联系在一起。我由于这块痣和肉桂的外祖父(肉豆蔻的父亲)联系在一起。肉桂的外祖父同间宫中尉因新京那座城市联系在一起。满蒙边境的特殊任务将间宫中尉和占卜师本田先生联系在一起。我和久美子通过绵谷升介绍而同本田先生相识。而我和间宫中尉因井底联系在一起。间宫中尉的井在蒙古,我的井在这座住宅的院内。这里曾有中国派谴军的指挥官住过。这一切连成一个圆圈,位于圆圈中央的是战前的满洲,是中国大陆,是一九三九年的诺门坎战役。可是我和久美子何以被卷入这种历史因缘之中呢?我不得其解。那些全部是我和久美子出生以前的事啊!

  我坐在肉桂的桌前,手指放在键盘上。我还记得自己同久美子通话时手指的感触。刚才我同久美子的电脑对话毫无疑问被绵谷升的电脑监控下来了,他想从中了解什么。他保存了我们两人的对话,当然并非处于关心。也有可能他们以通讯访问作为阶梯而企图从外部进入肉桂电脑窃取这里的秘密,但对此我不甚担忧。因为电脑的奥秘即是肉桂其人的奥秘本身,而他们不可能洞悉肉桂这个人深不可测的奥秘。

  我往牛河的事务所打电话。牛河在,当即拿起听筒。

  “嘿,冈田先生,真是太巧了!老实说,我刚刚出差回来十分钟,匆匆忙忙的。从羽田机场搭出租车飞奔回来的(说是飞奔,其实路上塞得一塌糊涂),擤把鼻涕的工夫都还没有,抓起文件就又要出去。出租车还在门前等着没动。噢,电话简直就像瞄准空当打来的。眼前‘叮零零’电话一响,我就自己问自己;嘿,这么巧而又巧的人物到底是什么人呢?对了,特意给这不肖牛河来电话,可有何贵干?”

  “今晚能用电脑和绵谷升通话吗?”我说。

  “你是说先生?”牛河压低嗓门,变得谨慎起来。

  “嗯。”

  “不是电话,是使用电脑画面吧?像上次那样?”

  “正是。”我说,“我想那样对双方都容易些,不至于拒绝吧?”

  “蛮有把握嘛。”

  “把握是没有,只是那么觉得。”

  “那么觉得。”牛河低声重复一遍,“恕我冒昧,您的‘那么觉得’是经常准的吧?”

  “难说。”我事不关己似的说。

  牛河在电话另一端沉吟片刻,似乎是在脑袋里飞速计算什么。好兆头。不坏。让这小子哪怕沉默一会都非易事,纵令没有让地球倒转那般难。

  “牛河先生,你在吗?”

  “在在,当然在。”牛河慌忙开口,“像神社门前那对石雕狮子狗似地呆在这里呢,哪里有没有一颠一颠地走动。下雨也好,猫叫也好,我都得老老实实在这守护香资箱。好的,明白了。”牛河恢复了平日的口吻,“可以。设法把先生稳稳扣住就是。不过今晚无论如何也不成。如果是明天,我可以用这颗脑袋瓜子打保票:明天夜间十点把座垫摆在电脑跟前,让先生好好坐上去。这样如何?”

  “明天也不碍事。”我略一停顿回答。

  “那好,就由我这猴子牛河安排好了。反正我一年到头总像是忘年会干事那种角色。不过冈田先生,倒不是我哭哭啼啼抱怨什么,这样硬叫先生做点什么,可不是轻而易举的,同让新干线改停别的车站一样难。毕竟是大忙人嘛,又不是电视又不是写稿件又是应付采访又是会见选民又是院内会议又是同某某人吃饭,活动几乎是以十分钟为单位安排的,每天都折腾得犹如搬家和衣服换季赶在了一起,比差劲儿的国务大臣还有繁忙。所以,事情不可能是这个样子:我一说‘先生明晚有电话响起您抽时间乖乖坐在电脑前等着’,对方便说‘呃,是吗,牛河君那太好了泡茶等着就是’。 ”

  “他不至于拒绝。”我说。

  “只是那样觉得?”

  “不错。”

  “那好那好,那比什么都好。您这鼓励委实令人心暖。”牛河不无兴奋地说道,“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明晚十点恭候。老地方老办法,你我这黑话简直是一句歌词。密码千万别忘了。对不起,我这就得出去,出租车等着哩。抱歉抱歉,真的连擤鼻涕的工夫都没有。”

  电话挂断。我把听筒放回电话机,手指重新搭在键盘上。我开始想象黑幽幽死掉的画面对面的东西。我很想同久美子通一次话,但在此之前必须同绵谷升两人单独交谈。如下落不明的预言家加纳马耳他向我说的那样,生活中我不可能同绵谷升美有干系。如此说来,这以前她还向我讲谷什么并非不吉利的预言没有呢?我试着回想。然而我已无法想起她说出口的一切。不知为什么,加纳马尔他好像已成为隔世之人。

  第55章 信号变红、远处伸来的长手

  翌日早上九点肉桂来“公馆”时,不是他一个人,助手席上坐这他母亲肉豆蔻。距最后一次出现在这里,肉豆蔻已有一个多月没来了。那次她也事先什么招呼没打,径自跟肉桂来到这里同我一起吃早餐,闲聊一个小时回去的。

  肉桂把上衣挂在衣架,一边听亨德尔的合奏协奏曲(他已连听三天了),一边在厨房做红茶,给尚未吃早餐的母亲烤面包片。他烤的面包简直像商品样品一样漂亮。随后肉桂一如往日的拾掇厨房,这时间里我和肉豆蔻隔着餐桌喝茶。她只吃了一片薄薄地涂了层黄油的面包。外面下着夹雪雨一样冷的雨。她不大开口,我也没有多说。只谈了几句天气。但肉豆蔻看上去是有什么想说的,这从她的神情和口气看得出来。肉豆蔻撕下一块邮票大小的面包片慢慢送到嘴里。我们不时觑一眼窗外的雨,如同看我们共同的老朋友。

  肉桂收拾完厨房开始打扫房间时,肉豆蔻把我领去“试缝室”。“试缝室”装修得同其赤坂事务所里的一模一样,大小和形状也基本相同。窗口同样垂着双层窗帘,白天也一片昏暗。窗帘唯独打扫房间时由肉桂拉开十分钟。里面有皮沙发,茶几上有玻璃花瓶,瓶里有花,有高挑的落地灯。房间中央摆着一个大作业台,上边有剪刀、布头、木针线盒、铅笔、设计册(里面当真画有几幅形象图),以及其他叫不出名也不知作何用的专门工具。墙上一面硕大的穿衣镜,房间一角还有更衣用的屏风。来“公馆”访问的客人均被领来此处。

  我不晓得母子两人何以在此另辟一个同那独特的“试缝室”毫无二致的房间,因为这座房子里无须那版伪装。也许他们(或客人们)看惯了赤坂事务所“试缝室”的光景而在室内装饰方面容不得此外的任何方案。反言之,提出“何以非试缝室不可”的疑问也未尝不可。但不管怎样,我个人是喜欢上了这个房间。这是“试缝室”不是别的房间,甚至对自己被林林总总的裁缝工具包围这点有一种奇妙的释然。尽管颇有非现实意味,但算不上很自然。

  肉豆蔻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也在我身旁坐下。

  “过得怎么样?”

  “过得不坏。”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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