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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写到这里,又出现深深的沉默。她正在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挑选字眼。

  这只是一个方面的表现。所谓“报废”,其上溯时间要更长。那是事先在某处一个极黑的房间里由某人的手单独决定下来的。但在同你结婚时,其中似乎出现了一种新的可能性,以为可以直接顺利地通往某个出口。然而那仍好像仅仅是个幻影。一切都是有标记的,所以那时我才千方百计想找回我们失踪的猫。

  我长时间地注视画面上这段文字。但发讯终了的符号怎么等也未出现。我画面的通讯模式也依然是呈收讯状态。久美子在思考下文。所谓“报废”,其上溯时间要更长。久美子究竟想问我传达什么呢?我把注意力集中于画面,但上面有着肉眼看不见的墙壁样的东西。画面在次有字排出:

  可以的话,请你这样考虑:就是说我患了一种不治之症,我正慢慢向死亡靠近,四肢和脸正在分崩离析。当然这是比喻,并非四肢和脸真正如此。但这比喻是极其接近真实的。唯其这样我才不愿意出现在你面前。自然,以这种不确切的比喻,不可能使你理解我现在处境的一切。但抱歉的是,此时的我无法向你说得更多,只能请你这样全盘接受 ←

  不治之症。

  确认画面处于发讯状态后,我开始敲击键盘。

  如果你希望我接受那个比喻,全盘接受也未尝不可。可是我有一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就算如你所说“报废”了,就算你得了“不治之症”,那为什么偏偏非得去绵谷升那里不可呢?为什么不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呢?我们不是为此结婚的吗?←

  沉默。仿佛可以托在手上确认重量和硬度的沉默。我在桌上叉其双手,缓缓地深呼吸。回答返回:

  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这里适合我,无论我愿意与否。这里是我必须在的场所。我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即便我想见你也无法如愿。你以为我不想见你不愿意见你吗?

  屏息敛气般的空白。俄顷,她的手指开始移动:

  所以我才希望你别再为此让我痛苦。如果你能为我做什么的话,那就是尽早尽快将我这一存在忘掉,将我们两人朝夕相处的岁月权当其不存在逐出记忆,而这归根结蒂将带来对我们双方都是最好的结果。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说道:

  你叫我忘掉一切,叫我放开你不管。但与此同时,你又在这个世界的某处向我求助。尽管那声音很远很小,可我能在静静的夜晚听得一清二楚。那无疑是你的声音。不错,我想是有一个你在努力离我远去,你这样对我毫不怀疑。而作为我,不管你怎么说都不能不相信向我求助并力图朝我接近的那个你。无论你如何解释,也无论理由如何正当,我都不可能轻易将你忘记,不可能将我们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置之度外。因为那是我的人生过程中实际发生的事,将其一笔勾销根本无从谈起,因为那无异于将我自身一笔勾销。如要那样做,我必须知道所以那样做的理由 ←

  一段空白时间。我从监视屏的画面上可以真切地感觉出她的沉默。它仿佛是比重很大的烟,从画面一角冒出,底回弥漫于房间。我十分熟悉这种久美子式的沉默,在共同生活中我不知多少次体验和目睹了这样的沉默。久美子此刻正屏住呼吸锁起眉头在画面前全神贯注。我伸手拿过杯子,呷了一口变冷的咖啡,而后手拿空咖啡杯和久美子一样凝神屏息逼视画面。沉默的纽带穿过两相分离的世界的墙壁,把我们联结在一起。我想我们比什么都相互需要对方,毫无疑问。

  我不明白←

  我明白。

  我把咖啡杯放下,抓住时间时隐时现的秃尾巴飞速敲击键盘。

  我明白。我正设法找到你的所在,找到“正在求助”的你所在的场所。遗憾的是我还不清楚怎么才能找到,不清楚那里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你出走以后很长时间离,我好像一直被禁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然而我正在---尽管速度极慢---接近事物的核心,正在朝那场所走近,我想。这点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我正朝那里走近,并准备继续走近 ←

  我双手置于键盘,等她回答。

  我真的不明白。

  久美子打出一行字来。

  通话就此为止。

  再见←←

  画面告诉我对方已经离开。对话到此中断。但我仍然盯视着画面,等待变化的出现。或许久美子转念返回,也可能想起忘说的什么。然而久美子没有返回。等了二十分钟,我终于作罢。我将画面内容保存下来,起身走进厨房喝了杯冷水。一时间我将头脑排空,在冰箱前调整呼吸。周围静得出奇,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向我的思考侧起耳朵。但我什么也思考不成,什么都想不下去,实在惭愧。

  我折回电脑前,坐在椅子上,将在蓝色画面上进行的对话从头至尾细细重读一遍。我说了什么,她说了什么。对此我怎么说的,她又怎么说的。我们的对话原封不动留在画面上。有的是那样生动,似乎不可思议的生动。我可以一边用眼睛扫视画面上排列的字,一边听取她的语声。我听得出她抑扬有致的音调和微妙的顿挫方式。指示箭头在最后一行仍如心脏跳动一般有规则地一闪一灭,它在凝息静等下文,然而无以为继。

  我把那上面的对话全部牢牢刻入脑海之后(我判断恐怕还是不印刷下来为好),消除通讯模式,下指令给外存储器不留记录,确认操作别无疏漏,然后关掉电源。监视屏的画面随着一声呼音而白惨惨地归于寂灭。单调的机音隐没在房间的岑寂无之手拧下来的鲜活的梦。

  不知道此后过了多长时间。意识到时,我正目不转睛盯视自己并放于桌面的手。我的双手有被长时间凝视过的痕迹。

  所谓“报废”,其上溯时间要更长。

  到底有多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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