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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说起来,人生这东西也真够奇妙的。不信?假如三年前有人对我说“三年后你将在一座深山工厂里同乡下女孩一起做假发”,保准笑得前仰后合,我想。那是根本无法想象的。所以反过来说,也没有哪个人知道我三年后做什么。难道你打发条鸟晓得三年后自己在哪里做什么?一定不晓得。可以拿我手上所有的钱打赌:别说三年后,连一个月后的事我想你都稀里糊涂。

  现在我周围的人可都是大体知晓或者以为知晓三年后自己处境的。她们在这里做工攒钱,准备几年后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幸福地结婚。

  她们结婚的对象大多是农家之子、小店主继承人或者在地方小公司上班的人。前次信上也说过了,由于这一带年轻女子慢性不足,她们的“行情”十分看好,除非运气极坏,否则不可能剩下,都会觅得一个差不多的搭档和和美美地走入洞房,身价十分了得。一旦结婚——上封信也写到了——十之八九都离开工厂。对她们来说,假发工厂的工作不过是填补跨出校门到找见结婚对象这几年空白的一个阶段,犹如进来坐一会就出去的房间。

  不过假发工厂倒无所谓,或者不如说似乎还是适当干几年婚后立即辞工为好。较之连干好多年而提出工资啦待遇啦工会等琐碎的问题,还是差不多就换新手上来合算。熬到有些身手的班长一级,公司也在某种程度上当一回事儿,而一般女孩子也就和消耗品差不许多。所以结婚就辞工不干等于是两者的默契。这么着,不难想象三年后她们将面临何去何从的选择:或者仍在这里一边干活一边斜眼物色结婚对象,或者结婚一走了之——二者必居其一。你不觉得这样洒脱得很?

  像我这样全然不知道三年后干什么而又觉得无所谓的人这边是没有的。她们都很勤劳。几乎看不到有人或多或少地偷懒要滑躲躲闪闪。牢骚都听不到几句,顶多有时对伙食谱有所挑剔。当然,既然是工作,就不可能尽是开心事,即使今天想去哪里散散心也必须作为义务干完9点到5点(中间有两小时休息)的工作才行。不过我想总的说来,大家都干得蛮快活。这大概是因为她们都明白这是一段从这个世界过渡到另一个世界的缓冲时光,都想在此期间尽可能欢天喜地。对于她们,这终不过是个驿站。

  但对我不是这样。对于我,既非缓冲时光,也不是驿站——我根本不晓得从这儿往哪里去。弄不好,我有可能到此为止,是吧?所以准确说来我并不是在此享受工作的乐趣,只是想全面地接受这项工作。做假发时只想假发。而且想得相当认真,认真得浑身粘糊糊沁出汗来,真的。

  说不好,但近来有时想起摩托车事故中死去的那个男孩。老实说,这以前没怎么想起过。在事故的打击下,我类似记忆的什么突然一下子走了模样,记住的总的说来全都是不怎么好的怪事情。例如腋下的汗臭味啦,头脑无可救药的迟钝啦,要钻进往怪地方的手指啦,尽这些。不过,偶尔也开始一闪想起不太糟糕的来了。尤其在掏空大脑一个劲儿往发套里栽头发那种时候,会孤零零突然冒出什么——是的是的,是这样的。时间这东西肯定不是按ABCD顺序流淌的,而是一会跑去那里一会折回这里那样的玩艺儿。

  拧发条鸟,老实老实老实说,我有时感到非常害怕。半夜醒来,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离谁离哪里都有五百多公里之远,黑漆漆的,往哪边看都根本看不到头,怕得我真想大声喊叫。你或许也有这种情况吧?每当这时,我就尽量设想自己是同哪里联系在一起的,在脑袋里拼命排列联系在一起的对象的名字。其中自然包括你拧发条鸟。那条胡同,那口并,那棵柿树之类也都包括在里边。包括自己亲手做的假发,包括对那个死去男孩的一点点追忆。由于这种种微不足道的对象的协助(当然你拧发条鸟不属于“微不足道”的范围,基本上),我可以一点点返回“这边”。这种时候,我就不由心想若是给那个男孩完整看我的身体让他好好摸一下该有多好!可当时心里却想的是“哼,岂能给你碰我!”喂拧发条鸟,我可是打算就这么处女一辈子哟!我是真这么想的。对此你怎么看?

  再见,拧发条鸟!但愿久美子阿姨快些回来……

  第47章 整个世界的疲惫与重荷魔术灯

  晚间9点30分电话铃响了。响两次停下,稍顷再次响起。我记起这是牛河电话的暗号。

  “喂喂,”牛河声音传来,“您好,冈田先生,我是牛河。现已来到府上附近,这就过去不大合适吧?啊,其实我也知道时间晚了。但有事要当面谈。如何?是关于久美子的,料想你可能也有些兴趣……”

  我边听电话,边在脑海里推出电话另一头牛河的嘴脸。脸上浮现出自来熟式的笑,像是在说这你不便拒绝吧。嘴唇上卷,瞅着脏牙。但的确如他所料。

  刚好过10分钟,牛河来了。衣着同三天前的一模一样。也可能是我的错觉,而实际完全是另外一套。但不管怎样,西装类似衬衣类似领带类似。全都脏污污、皱巴巴、松垮垮。这套很琐不堪的行头看上去仿佛在委屈地承负整个世界的疲敝与重荷。纵使会转世脱生成什么,纵使来生有获稀世荣光的保证,我也不想、至少不想成为这样的行头。他打声招呼,自己开冰箱拿出啤酒,用手碰一下确认冰镇程度之后,倒进眼前杯子喝起来。我们隔着厨房餐桌坐定。

  “那么,为了节省时间,就不闲扯了,来个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牛河说,“冈田先生,您不想同久美子说话吗?同太太单独地直接地?想必这是您朝思梦想的吧?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不是这样想的吗?”

  我就此略加思索,或者说装出思索的样子。

  “说当然想说。”我回答。

  “不是不能。”牛河静静一句,点了下头。

  “可有条件?”

  “什么条件也没有。”说着,牛河呷了口啤酒,“只是今晚我方也有一项新建议。请您听一下,考虑一下。这跟您同不同久美子通话又是两个问题。”

  我默然沉视对方的脸。

  牛河道:“那就开始说了。冈田先生,那块地是您连同房子从一家公司租来的,是吧,那块有‘上吊宅院’的地?为此每月您支付一笔相当数目的租金,但那不是普通租约,而是几年后具有优先购买权的租约,对吧?当然,租约没有公开,您冈田先生的名字谁都没有见到。本来就是为此要的手腕嘛。问题是实际您是那块地的主人,租金实质上发挥着同分期付款完全相同的作用。最终支付款额,对了,连房子大约也就是8,000万。以此计算下去,往下不出两年地和房子的产权就属于您的了。啧啧真是了不起,速度之快,令人佩服之至。”说到这里,牛河像要核实似地看着我。

  我依然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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