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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为了确认,把动物园主任兽医叫了来。兽医对中尉解释说,近来由于后勤难以为继,现在动物园所有的毒药其量极小极小能否毒死一匹马都令人怀疑。兽医三十过半,五官端正,只是右脸颊有一块青黑色的痣,痣有小孩掌心大小,大概是与生俱来的吧,中尉推想。中尉从园长室往司令部打电话请示。但关东军司令部自数日前苏军越境已陷入极度混乱,多数高级军官销声匿迹。留下来的或在院子里焚毁大量重要文件,或率部在城郊手忙脚乱地挖防坦克壕。下令给他的少校此刻也不知何在。去哪里才能搞到所需用量的毒药呢?中尉摸不着头脑。首先是毒药这东西是由关东军哪个部门管理的呢?他这里那里把司令部各部门统统要了一遍,最后接起电话的军医大校声音颤抖着吼道:“混账东西!一个国家生死存亡关头还管什么动物园不动物园,我他妈不知道!”

  我他妈也不知道!中尉忿忿地挂断电话,放弃找毒药的念头。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动物一个不杀地撤离这里,二是用枪射杀。正确说来,二者都有违所下达的命令。终归他选择了射杀。日后也许会由于浪费弹药受到申斥,但至少猛兽“处理”这一目的达到了。而若留着动物不杀,便有可能以违抗军令之罪被送交军法会议。虽然届时军法会议存在与否都是疑问,但命令总归命令。只要军队存在,命令就须执行。

  可能的话,我也不想杀什么动物园里动物,他自言自语(实际上他也是这样想的)。然而配给动物的食料已经匾乏,且往下事态将日益恶化——至少无好转迹象。对动物来说,恐怕也还是被一枪打死舒坦。何况若战斗激烈遭遇空袭致使饥饿的动物蹿上街头,无疑造成悲惨后果。

  园长将接得“非常时刻抹杀”指令后拟就的动物名单和园内示意图交给中尉。脸颊有痣的兽医和两名中国杂役随同射杀队行动。中尉往接过的名单上大致扫了一遍。所幸列为“抹杀”对象的动物数量没预想的那么多,但其中包括两头印度象。“象?”中尉不由皱起眉头。糟糕,象这玩艺儿如何消灭?

  由于路线关系,他们决定首先对老虎实施“抹杀”。象放在最后。栏前说明上说老虎是在满洲国内大兴安岭山中捕获的。虎有两只,每四人对准一只。中尉指示瞄准心脏,而哪里是心脏他们也没有足够的信心。八个士兵一齐拉开三八枪的枪栓推子弹上膛,不吉利的干涩声响使周围风景为之一变。虎们闻声呼地从地上爬起怒视士兵,从铁栏内发出最大限度的威慑性怒吼。出于慎重中尉也将自动手枪从抢套取出,卸下保险检。他轻咳一声平复心跳。他努力去想这种事没什么了不得的,这种事人们时时都在干。

  士兵们单腿跪地,端枪对准目标,中尉一声令下,一齐扣动扳机。明显的反作用力猛烈撞击他们的肩窝,脑袋里刹那间被弹空一般一片空白。寂无人息的封闭了的动物园回荡起一同射击的轰鸣。轰鸣声从建筑物折向建筑物,从墙壁折向墙壁,穿过林木,掠过水面,如远处的雷鸣不吉利地刺痛闻声人的心。所有动物立时屏息敛气,蝉也停止了合唱。枪声回响过之后,四下里不闻任何声息。虎们犹如被看不见的巨人挥棍猛击一般刹那间一跃而起,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继而痛苦地翻滚、呻吟,从喉咙里吐血。士兵们最初的齐射未能制服老虎。由于虎们在铁栏里慌乱地蹿来蹿去,无法打那么准。中尉用平板的机械式语声再次命令进入齐射状态。士兵们恍然大悟,迅速拉栓排壳,重新瞄准。

  中尉让一个部下进虎栏看两只虎死掉没有。它们闭着眼.瞅着牙,一动不动。但是不是真死还要确认才行。兽医打开栏门,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士兵往前伸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战战兢兢跨进栏去。样子甚是滑稽,但没一个人笑。他用军靴后踉往虎腰那儿轻踢一脚,虎依然一动不动。又稍稍用劲往同一部位加踢一脚——虎彻底死了。另一只(母的)也同样不动。这年轻士兵牛来从未进过动物园,真老虎也是头一次看到。也是由此之故,感觉上根本就不觉得自己一伙人此时在此杀死了其老虎,而只认为自已被偶然领来与己无关的场所干了一桩与己无关的勾当。他站在黑乎乎的血海中茫然俯视老虎的尸体。看上去死虎比活虎大出许多。为什么呢?他不得其解。

  虎栏混凝土地面沁满大猫类动物扑鼻的尿臊味儿,现在又混杂着热烘烘的血腥。虎身上仍有几个开着的枪洞一个劲儿冒血,把他脚边流成粘糊糊的血地。他突然觉得手中的步枪又重又凉,恨不得扔开枪蹲下来把胃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吐空,那样肯定痛快。但不能吐。吐了过后要给班长打得鼻青脸肿(本人当然蒙在鼓里,其实这个士兵17个月后将在伊尔库次克附近煤矿上给苏联监兵用铁锹劈开脑袋)。他用手腕指了把额头上的汗。钢盔好像极重。蝉们似乎总算省悟,一只接一只叫了起来。不久,鸟鸣也混在里面传来。鸟的鸣声很具特征,简直像拧发条一般,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他十二岁时从北海道一个山村来到北安开拓村,一年前被征入军队,那之前一直帮父母做农活。所以大凡满洲的鸟他无所不知。但奇怪的是不知道如此鸣叫的鸟。莫不是在哪个笼子里叫的外国鸟?可鸣声好像就是从身旁树上传来的。他回头眯起眼睛,抬头朝鸟鸣方向看去,却一无所见。唯独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榆树把阴凉凉的树影技在地上。

  他请示似地看着中尉的脸。中尉点下头,说可以了,命令士兵出来。中尉再次打开园内示意图。他想,虎总算收拾了。其次是豹。接下去大概是狼。还有熊。大象最后再说。不过也太热了。中尉让土兵休息一会喝口水。大家喝了水壶里的水。然后扛起步枪,列队朝豹栏默默行进。不知名的鸟又从哪里的树上以果断的声音继续拧动发条。汗打湿了他们半袖军装的前胸后背。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列队行走起来,种种金属的碰撞声在无人的动物园里呢嘟嘟一阵空虚的回响。附在栏上的猴子们预测什么似地发出撕裂长空般的尖叫,急切切向这里所有动物传出警告。动物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和猴们一唱一和。狼向天长嚎,鸟奋然振翅,大动物在哪里恫吓似地猛力撞击围栏。拳形云块心血来潮般赶来把太阳一时挡去身后。在这8月间的一个下午,人也好动物也好无不在考虑死。今天他们杀死动物,明天苏联兵杀死他们,或许。

  我们往常在同一家饭馆拥着同一张桌子说话。账单总是由她支付。饭馆里面的房间分别自成一体,说话声泄不到外面去,外面的说话声也传不进来。晚餐一晚只此一轮,因此我们可以免受任何干扰慢慢聊到关门时间。男侍者也很识趣,除去上菜其他时间尽可能不靠近桌子。她一般总是要一瓶陈年勃良第葡萄酒,且总剩下半瓶。

  “拧发条鸟?”我扬脸询问。

  “拧发条鸟?”肉豆蔻原样重复一遍,“不明白你的意思。到底要说什么呢?”

  “刚才你不是提到拧发条鸟了吗?”

  她悄然摇头。“啊,想不起来。我想我没提到什么鸟。”

  我于是放弃追问。这是习以为常的谈话方式。

  “那么,你是生在满洲喽?”

  她再次摇头:“生在横滨。三岁时给父母带去满洲。父亲原先是兽医学校老师,当新京那边要求为新动物园派一名主任兽医时,他主动报了名。母亲不乐意抛弃国内生活去那种天涯海角似的地方。但父亲坚持要去。较之在日本当老师,他或许想在更广大的天地里施展身手。我当时还小,日本也罢满洲也罢哪里都无所谓。动物园里的生活我顶喜欢来着。父亲身上老是有一种动物味儿。各种动物的气味儿混在一起,每天每日都像改变香水成分似地变化不一。父亲一回家我就爬上他膝头使劲儿闻那气味儿。

  “但战局恶化周围形势不稳定之后,父亲决定把我和母亲送回日本。我们和别人一起从新京一起乘火车到朝鲜,再从那里转乘一艘专用船。这样,只父亲一人留下。在新京车站挥手告别是我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我从车窗探出脑袋,见父亲越来越小,一直见他在月台人群中消失。至于父亲那以后怎么样,谁都不晓得。想必给进驻的苏军捉住送往西伯利亚强制劳动,和大多数人一样死在了那里,连个墓标都没有地埋在一片寒冷荒凉的土地上,成为一把枯骨。

  “新京动物园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在脑海里推出。从一条条用路,到一头头动物。我们的宿舍位于动物园一个小区,那里干活的人都认得我,随时随地任我自由出人,即使动物园休息的日子。”

  肉豆蔻轻轻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再现那番光景。我默默等待下文。

  “可我记忆中的动物园是否真的就是我所记忆的那个动物园,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把握。怎么说好呢,有时我觉得那实在过于鲜明了。而且越想越搞不清那种鲜明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我想象的结果。简直像坠入迷宫。这样的经验你可有过?”

  我没有。

  “那座动物园现在还存在于新京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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