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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她不无疑惑地凝视一会我的眼睛,大约是在思考我的十二指肠。

  “所以,哪怕自己出钱也想让人穿得像那么回事,如此而已,不必放在心上。说到底是我个人爱好。我在生理上不堪忍受脏污的衣服。”

  “如同耳朵敏感的音乐家忍受不了音阶错乱的音乐?”

  “算是吧!”

  “那么说,周围的人你都要给买衣服?这样买来买去的?”

  “是吧。不过,并非有很多人在我周围。不是么?再看不顺眼,也木至于给全世界所有人买衣服嘛。”

  “所谓事情总是有限度的。”

  “算是吧。”

  一会儿,色拉上来,我们吃着。调味汁果然只淋一点点,也就是几滴吧,指着数得过来。

  “其他有什么想问的?”女子道。

  “想知道你的名字。”我说,“或者说,还是要有个名字什么的好些吧。”

  她不作声地咬了一阵子小萝卜。像误吃了什么辣得要命的东西时那样眉;聚起深深的皱纹。“我的名字你为什么需要呢?不至于给我写信的吧?名字那玩艺儿总的说来不是小事一桩?”

  “问题是比如从背后叫你时,没名字不方便吧?”

  她把餐叉放在盘子上,拿餐巾轻轻擦下嘴角。“倒也是。这点我从未想过。那种场合的确怕不方便。”她久久陷入沉思。这时间里我默默吞食色拉。“就是说,从背后叫我时需要个合适的名字对吧?”

  “也就是吧。”

  “那么,不是真名实姓也无妨吗?”

  我点头。

  “名字、名字……什么样名字好呢广她问。

  “容易叫的简单些的就行。可能的话,最好是具体的、现实的、手可触目可见的东西,也容易记。”

  “举例说?”

  “例如我家的猫叫青箭。倒是昨天才取的……”

  “青青,”她说出声来,像在确认声韵如何。而后目光盯在眼前的食盐胡椒一套小瓶上,俄顷扬起脸,“肉豆蔻。”她说。

  “肉豆蔻?”

  “突然浮上心来的。我看可以作我的名字,如果你不讨厌的话。”

  “我倒无所谓……那,儿子怎么称呼呢?”

  “肉桂。”

  “荷兰芹、鼠尾草、迷迭香、果石龙刍、百里香……”我唱歌般说道。

  “赤坂肉豆蔻和赤坂肉桂——蛮不错的嘛!”

  若是知道我和这等人物——赤坂肉豆蔻和赤坡肉桂——打交道,笠原May恐怕又要目瞪口呆。嘿,拧发条鸟,你就不能和多少地道些的人打交道?为什么不能呢,笠原May,我也全然摸不着头脑。

  “如此说来,大约一年前我和名叫加纳马尔他和加纳克里他的打交道来着。”我说,“我因此遭遇了种种怪事。如今倒哪个都不见了…”

  肉豆蔻略点下头,没就此发表感想。

  “消失到了哪里。”我无力地加上一句,“就像夏天的晨露。”或像黎明的星辰。

  她用叉子把菊定样的菜叶送入口去。随即像蓦地想起往时一个约会,伸手拿杯喝了口水。

  “那么,你怕是想知道那笔钱是怎么回事吧?前天你拿的那笔钱。嗯,不对?”

  “非常想知道。”我说。

  “说给你也可以的,只是说起来可能很长。”

  “甜食上来前可以完吧?”

  “恐怕很难。”赤坂肉豆蔻说。

  第39章 井底

  顺井壁铁梯下到漆黑的井底,我仍像往次那样摸索着寻找靠在井壁的棒球棍。那是我从吉他盒汉子那里几乎下意识地拿回来的。而在井底的一团漆黑中将这遍体鳞伤的球棍抓在手里,心里顿感一阵释然,真是不可思议。这释然又帮助我把意识集中起来。所以每次我都仍将球棍放在井底——我懒得次次携带球棍沿梯爬上爬下。

  每当我找到球棍,便像站进台球区的棒球手,双手紧紧抓住棍柄,以确认这是我的那根球棍。随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核实事物有无变化。我倒起耳朵,将空气吸入肺腑,用鞋底试探脚下土质,用棍头轻轻叩击井壁测其硬度。但这些不过是为使心情镇定下来的一种习惯性仪式。井底同深海底甚为相似。这里所有的物质都如被压力压迫一般静静保持其原形,而不因星移斗转现出怎样的变化。

  光在头顶圆圆地悬浮着。黄昏的天空。我仰着头,思索10月黄昏时分的尘世。那里应该有人们的生活。在秋日淡淡的阳光下,他们或行走街头,或选购商品,或准备饭食,或在回家的电车中、并且视之为——或者无所谓砚之为——无须特别思考的极其顺理成章的事,一如我的以往。他们是被称为“人们”的抽象存在,我亦曾是其中无名的一分子。在秋光之下,人们接受着某人,又被某人接受。无论持之永远,还是仅限一时,其中都应有阳光笼罩般的亲朋。但我已不置身其中。他们在地面之上,我在深井之底。他们拥有光,我则正在失去。我不时掠过一丝疑虑,担心自己再也返回不了那个世界,再也领略不到被光明包拢的恬适,再也不能把猫软乎乎的身体抱在怀中。如此一想,胸口里也便有一种闷乎乎的绞痛。

  但在我用胶鞋底掘动柔软的地面时间里,他表光景渐次离我远去。现实感一点点稀薄,而由井的温馨将我拥裹起来。井底暖暖的静静的,大地深处的温柔抚慰我的肌肤。胸口的疼痛如波纹消失一般渐渐稀释。此处接受我,我接受此处。我紧紧握着球很柄,闭起眼睛,又再度睁开,朝头上仰望。

  之后我拽动头顶的绳子,合上井盖(心灵手巧的肉桂做了个滑轮,我可以从井底自行合上井盖),黑暗于是完美无缺。井口被封,光无从泻入,时而传来的风声也已杏然。我与“人们”之间彻底隔绝。手电筒我也没带。这类似某种信仰的告白。我在向他们表示自己正在无条件地接受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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