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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为什么呢?”说着,笠原May再次往眼角聚起皱纹看我,“怕是想回到稍地道些的世界了吧。跟你说,拧发条鸟,和你在一起我觉得非常非常开心,不是说谎。就是说,你本身虽然非常地道,而实际做的却非常不地道。而且,怎么说呢……哦,富有意外性。所以在你身旁一点也不无聊,这对我实在求之不得。所谓不无聊,就是不必胡思乱想对吧?不是吗?在这点上,很感谢有你在身边。不过坦率地说,有时又觉得累。”

  “如何累活?”

  “怎么说好呢,一看见你那样子,有时就觉得好像是为我在拼命跟什么搏斗。说起来好笑,一这么觉得,就连我也和你一起浑身冒汗。懂吗?看上去你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什么都像与己无关。其实不然。你也在以你的方式全力拼搏,即使别人看不出来。要不然根本不至于专门下井,对吧?不用说,那不是为我,说到底是为找到久美子阿姨才那么气急败坏狼狈不堪地和什么捉对厮打。所以犯不上我也特意陪你冒汗。这我心里十分清楚,但还是觉得你肯定也是在为我那么拳打脚踢,觉得你尽管是在为久美子阿姨拼命努力,而在结果上可能又是在为很多人抗争。恐怕正因为这样你才有时候显得相当滑稽,我是有这个感觉。不过,拧发条鸟,一瞧见你这副样子,我就觉得累,有时候。毕竟你看上去没有半点获胜希望。假如我无论如何也要赌哪一方输赢的话,对不起,必定赌你是输方。喜欢固然喜欢你,可我不愿意破产。”

  “这我十分理解。”

  “我不愿意看你这么一败涂地,也不愿意再继续流汗,所以才想返回多少地道些的世界去。可话又说回来,假如我没在这里遇到你,没在这空房前面遇到你,我想自己肯定还在不怎么地道的地方得过且过。从这个意义上说,可算是由于你的缘故。”她说,“你这拧发条鸟也不是丁点儿用也没用的。”

  我点下头。真的好久都没受人夸奖了。

  “暖,握下手好么?”笠原May道。

  我握住她晒黑的小手,再次意识到那手是何等地小。还不过是个孩子,我想。

  “再见,拧发条鸟!”她重复道,“干吗不去克里他岛?干吗不逃离这里?”

  “因为我不能选择赌博。”

  笠原May拿开手,像看什么奇珍异品似地看一会我的脸。

  “再见,拧发条鸟,下次见!”

  十余天后,空房彻底拆掉了,只剩得一块普通空地。房子吹气似地无形无影,井也理得没了一点痕迹,院里的花草树木被连根拔除,石雕鸟也不知搬去了哪里。肯定被扔到了什么地方。对鸟来说或许那样倒好些。把院子与胡同隔开的简易篱笆也被高得看不见里面的结结实实的板墙代替了。

  10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在区营游泳池游泳的时候,看见了幻影。游泳池平时总是播放背景音乐,那天播放的是弗兰克。大约是《梦》和《少女的忧郁》等古典。我一边半听不听地听着,一边在25米泳道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缓缓游动。幻影便是这时看见的,也许是神灵的启示。

  蓦然意识到时,自己已置身于巨大的井中。我游的不是区营游泳池,而是井底。包拢身体的水滞重重温吞吞的。除我别无一人,四下里的水发出与平时不同的奇妙回响。我停止游泳,静静浮在水面缓缓环视四周,尔后仰卧向头上看去。由于水的浮力,我毫不费力地浮在水面,周围黑漆漆的,只能看见正上方切得圆圆的天空。奇怪的是并不使人害怕。这里有井,井里现在浮着我,我觉这是十分自然的事,反倒为此前没注意到这点感到费解。这是世界所有井中的一口,我是世界所有我中的一个。

  切得圆圆的天空亮晶晶闪烁着无数星斗,宛如宇宙本身变成细小的碎屑四溅开来。在被层层黑暗拥裹着的天井上,星星们寂无声息地竖起锐利的光锥。我可以听到风掠过井口的声音,可以听到一个人在风中呼唤另一个人。呼唤声仿佛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我也想朝那呼声发出回音,但发不出,大概我的声音无法振颤那一世界的空气。

  并深不可测。如此一动不动向上看去,不觉之间竟好像自己大头朝下从高耸的烟囱顶端俯视烟囱底。但心情却安然而平静——许久许久没有这种心境了。我在水中慢悠悠舒展四肢,大口大口呼吸。体内开始升温,就像有什么从下面悄然支撑一样变得轻飘飘的。我是在被簇拥、被支撑、被保护着。

  也不知过去多少时间。不久,黎明静悄悄降临。围着圆形井口出现的若明若暗的紫色光环不断变换色调,徐徐扩展领域,星星们随之失去光彩。虽然尚有几颗在天空一隅挣扎片刻,终归也还是黯然失色,继而被一把抹去。我仰面躺在重重的水面,凝神注视那轮太阳。并不眩目,我两眼好像戴有深色太阳镜,被某种力保护着免受太阳强烈光线的刺激。

  片时,当太阳升到井口正上方的时候,巨大的球体开始出现些微然而明确的变化。而在此之前有一奇妙瞬间,仿佛时间中轴猛然打了一个寒战。我屏息凝目,注视将有什么情况发生。须臾,太阳右侧边缘出现一块恁样的黑斑。小小的黑斑浑如刚才初升的太阳蚕食黑夜一般一点一点削减太阳的光辉。日食!我想,眼前正发生日食。

  但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日食。因为黑斑在大致压住太阳半边时突然中止蚕食,并且黑斑不似通常日食那样有明晰漂亮的轮廓。虽明显以日食形式出现,实际又难以称之为日食。然而我又想不出该以怎样的字眼称呼这一现象。我像做罗沙哈实验()时一样眯起眼睛试图从那斑形中读出某种意味。但那既是形又不是形,即是什么又什么也不是。一眨不眨直视斑形时间里,我竟对自身存在渐渐失去自信。我几次深呼吸调整心脏跳动,而后在沉重的水中缓缓移动手指,再度确认黑暗中的自己自身。不要紧,没问题,我无疑是在这里。这里既是区营游泳池又是井底,我在目睹既是日食又不是日食的日食。

  我闭上眼睛。一闭眼,可以听到远方含混不清的声音。起初很弱,听见听不见都分不甚清,又很像是隔壁传来的人们卿卿喳喳的低语。而不多时,便像调对收音机波段时一点点有了清晰音节。好消息是以小声告知的,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说过。我全神贯注例起耳朵,力图听清那话语。但并非人语,是几匹马交相发出的嘶鸣。马们在黑沉沉的什么场所对什么亢奋似地厉声嘶鸣,打着响鼻猛力刨击地面。它们像是在以种种声音和动作迫不及待向我传递某种信息。然而我不得其解。问题首先是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马?它们要向我诉说什么呢?

  莫名其妙。我依然闭目合眼,想象那里应该有的马们。我想象出的马们全部关在仓房里,躺在稻草上口吐白沫痛苦挣扎。有什么在残酷折磨它们。

  随后,我想起马死于日食的说法。日食置马于死地。我是从报纸上看到的,还讲给久美子听。那是久美子晚归我扔掉炒菜那个夜晚。马们在愈发残缺的太阳下不知所措,惶恐不安,它们中的一部分即将实际死去。

  睁眼一看,太阳已经消失,那里已空无所有,唯独切得圆圆的虚空悬浮头上。此刻沉默笼罩井底,深重而强劲的沉默,仿佛可以将周围一切吸入其中。俄顷我变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大口往肺里吸气。气里有一种气味。花味儿,是大量的花在黑暗中释放的富有诱惑力的气味儿。花味儿始而虚无缥缈,犹如被强行扭落的残梦的余韵;但下一瞬间便像在我的肺腑中得到高效触媒似地变得浓烈起来,势不可挡增殖下去。花粉如细针猛刺我的喉咙、鼻孔和五脏六腑。

  和208号房间黑暗中荡漾的气味儿相同,我想。茶几上大大的花瓶。花瓶中的花。还微微混合着杯中的威士忌味儿。奇妙的电话女郎——

  “你身上有一个致命的死角。”我条件反射地环顾四周。冥色深沉,一无所见。可是我分明感觉得出,感觉得出刚才还在这里的气息。极短时间里她在此和我共同拥有黑暗,而留下花香作为她存在过的证明离去。

  我屏息敛气,继续在水面静静飘浮。水仍在支撑我的体重,就好像心照不宣地鼓励我存在于此。我在胸口悄然叉起十指,再次闭起眼睛,集中注意力。耳畔响起心脏跳动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别人的心跳。但那是我的心音,只不过来自别的什么地方。你身上有一个致命的死角,她说。

  不错,我是有一个致命的死角。

  我在对什么视而不见。

  她应该是我十分熟悉的人。

  俄而一切昭然若揭,一切都在刹那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光天化日下事物是那样鲜明,那样简洁。我很快吸了口气,徐徐吐出。吐出的气犹过火的石头又硬又热。毫无疑问,那女郎是久美子。岂非稍一动脑就一目了然的吗?完全是明摆着的事!是久美子从那奇妙房间发疯似地向我连续传送一条——仅仅一条——信息:“请找出我的名字来”。

  久美子被禁闭在黑洞洞的房间里,希求被人救出。而能救她出来的除我别无他人。大千世界只我一人具有这个资格。因为我爱久美子,久美子也爱我。那个时候只要找找出她的名字,是应该可以用里边隐蔽的通道把久美子救出那个黑暗世界的。然而我未能找出。不仅如此,还对她呼叫我的电话全然置若罔闻,尽管这样的机会今后可能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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