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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不料这当儿有什么冷不防打在我肩上,毫不留情。我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受到强烈的肉体冲击,眼睛有些发黑。我懵懵懂懂仁立不动。但一瞬间我立时明白过来:是棒球很!汉子从鞋柜后像猴子般一跃而起,用棒球棍狠狠打在我肩上。趁我发愣当口,再次举棍击来。我来不及闪身,这次打在左臂,刹那间左臂没了知觉,但不痛,只是失去知觉,就好像左臂整个消失在空中。

  但同时我几乎条件反射地飞脚踢在对方身上。上高中时跟一个有段位的空手道朋友非正式简单学过几手。那朋友只让我日复一日练习踢脚。不摆任何花架子,只练习尽量强有力尽量居高临下以最短距离踢去。朋友说紧急关头这招最有用场。的确如其所说。汉子满脑袋装的是挥棍打人,根本没考虑可能被踢。我也正在冲动之中,不知到底踢在哪个部位。尽管踢本身并未十分用力,但汉子还是吓得萎缩下来,再不举棍,仿佛时间在此中断似地以呆愣愣的眼神看着我。我乘机更准更狠地朝男子小腹踢去。趁他痛得弯腰之时我一把夺过其手中球棍,这回朝侧腹猛踢。男子要抓我的脚腕,遂又踢了一脚,踢在同一部位。尔后用球棍打他的大腿。男子发出悲鸣般沉闷的声音,倒在地上。

  起初踢打他莫如说更出于恐怖和冲动,是为了不使自已被打。在他倒地之后,开始变为明确的愤怒。刚才路上想久美子时涌上来的静静的愤怒仍残留在心头,而现在则释放出来,膨胀起来,火焰般燃烧上来,由愤怒而近乎深恶痛绝。我又一次用棒球棍打在他大腿上。汉子嘴角有口水淌出。我被棍击中的肩头和左臂开始一点点火辣辣作痛。这疼痛更扇起我的怒火。男子的脸痛苦地扭歪着,但他仍想用胳膊支起身来。我因左手用不上力,索性扔掉棒球棍,骑在汉子身上抡起右手狠打他的脸,一掌接一掌打个不停,直打到右手发麻变痛。我准备打昏他为止。遂抓起他的领口,往地板磕他的头。我从来没有和谁这么厮打过,一次也没有,也没有这么狠命打过人。但此时不知何故,竟一发不可遏止。脑袋里也想适可而止,告诫自己再打就失手了,再打这家伙站都站不起来了!然而欲罢不能。我知道自己已分成两个,这边的我无法阻止那边的我。我身上一阵发冷。

  这时我发觉这小子在笑,被我殴打当中还朝我阴阳怪气地冷笑,打得越凶他笑得越厉害。最后他鼻子出血,嘴唇裂开流血,但仍呛着自己口水笑得嗤嗤有声。我想这家伙怕是脑袋失灵了,遂停止殴打,站身起来。

  四下看去,发现黑吉他倚在鞋柜横头。我扔下仍在笑的汉子不管,过去把吉他盒撩在地板上,打开卡口,掀开盒盖。里面什么也没有,空的!没有吉他,没有蜡烛。汉子见了,边咳边笑。我陡然一阵胸闷,仿佛建筑物中闷热的空气顿时变得令人难以忍受。霉气味儿、身上出汗的感触、血和口水味儿,以及自己心中的愤怒与憎恶,一切一切都变得令人忍无可忍。我开门出去,又把门关上。周围依然没有人影,只见一只褐色的大猫看也不看我一眼穿过空地。

  我打算趁无人盘问时溜出这地段,但弄不清哪个方向,边约摸边走,最后还是找到了开往新宿方面的都营公共汽车站。我想在车来之前好歹平息一下呼吸,清理一下脑袋。然而呼吸照样紊乱,脑袋也无从清理。我不过想着人们的面孔而已,我在头脑中这样重复道,不过如同舅舅做过的那样在街头打量行人面孔而已,不过想从最简单的迷团解起而已。跳上汽车,乘客们一齐朝我看来。他们惊愕地看我一会,随后很不自在似地移开目光。我以为是脸上病的关系,好半天才意识到原来由于我白衬衣溅有血迹(尽管几乎全是鼻血)和我手中握着棒球棍。我下意识地把棒球棍带了来。

  终归我把棒球棍拿回家扔进壁橱。

  这天夜里,我通宵未眠。时间越长,被汉子用棒球棍打中的肩膀和左臂越是肿胀,阵阵作痛,右手也总是有一次一次又一次殴打那汉子时的感触。墓地,我发觉右手依然接得紧紧的做格斗状。我想松开,可手偏不听使唤。首先我想睡一觉。而若如此睡去,必做噩梦无疑。为使心情镇定下来,我去厨房坐在餐桌前去喝舅舅剩下的威士忌,用盒式磁带听安详的音乐。我很想同谁说话,希望有人向我搭腔。我把电话机搬上餐桌,连续望几个小时。我期待有人打电话给我,谁都可以,是人就可以,纵使那个谜一样的奇妙女郎也可以。谁都可以,再无聊的脏话也可以,再不吉利的恶言恶语也可以。总之我想有人跟我说话。

  然而电话铃硬是不响。我把瓶里差不多剩有一半的威士忌全部喝干,外面天亮后上床睡了。睡前我暗暗祷告:保佑别让我做梦,让我睡在一片空白中,只今天一天足矣。

  但我当然做梦了,且是预料中的噩梦。那个手拎吉他盒的汉子来了,我在梦中采取与现实完全相同的行动:盯梢,打开宿舍门,被他一棍打中,继而由我打他,打、打、打。但从这里开始跟事实不同起来。我打完站起身后,汉子仍然淌着口水,一边大笑一边从衣袋取出刀来。刀很小,样子甚是锋利。刀刃在窗帘缝泻进的一缕夕晖下闪闪发出骨头般的白光。但他并未拿刀冲我刺来。他自己脱去衣服,赤身裸体,简直像削苹果皮一般刷刷剥起自己的皮肤。他大声笑着剥得飞快。血从肌体滴下,地板现出黑乎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池。他用右手利左手的皮,又用剥得鲜血淋漓的左手剥右手的皮,最后数个人成了鲜红鲜红的肉块。然而成肉块后他仍然张开黑洞洞的嘴笑。唯独眼球在肉块中白亮亮地大角度转动不已。不久,被剥下的皮件随着高亢得不自然的笑声吱吱作响地朝我爬来。我想跑,但腿动不了。那皮肤爬到我脚前,慢慢爬上我的身体,旋即由上而下血淋淋罩住我的皮肤。汉子那粘乎乎的满是血水的皮一点点,(在我皮肤上,合在一起。血肉模糊的气味充溢四周。那张皮如薄膜一般盖住我的脚、我的躯干、我的脸。稍顷眼前变黑,仅有笑声空瓮瓮回响在黑暗中。随即我睁眼醒来。

  醒来时,头脑乱作一团,战战兢兢。好半天连自身存在都难以把握。手指瑟瑟发抖。但与此同时,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我选不了,也不该逃。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不管逃去哪里,那个都必定尾随追来,哪怕天涯海角。

  第30章 来自克里他岛的信

  来自克里他岛的信、从世界边缘跌落的人、好消息是以小声告知的

  反复思考,最后我还是没去克里他岛。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动身去克里他岛前一个星期——正好一个星期——提着满满装着食品的纸袋来我家给我做了晚饭。吃晚饭时我们几乎没怎么正经交谈。吃罢收拾好后,我说觉得好像很难和你一道去克里他岛。她没怎么显出意外,顺理成章地接受下来。她一边用手指挟着前额变短的头发一边说:

  “非常遗憾您不能一起去,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放心,克里他岛我一个人可以去。我的事您不必挂念。”

  “出发准备都做好了?”

  “需要的东西基本齐全了。护照、定机票、旅行支票、皮箱。算不上大不了的行李。”

  “姐姐怎么说的?”

  “我们是对十分要好的姐妹,远离叫人很不好受,两人都很难过。不过加纳马尔他性格刚毅,脑袋又灵,知道怎样对我有利。”随即她浮起优雅的微笑着我的脸,“你是认为还是留下来好喽?”

  “是啊。”我说。然后起身拿水壶烧水准备冲咖啡。“是那样觉得的。近来我想来着,我固然可以从这里离开,却不能从这里逃离。有的东西哪怕你远走天涯也是无法从中逃离的。我也认为你去克里他岛合适,因为可以在多种意义上清算过去,从而开始新的人生。但我情况不同。”

  “指久美子?”

  “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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