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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我想象自己和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单独在希腊生活的情景。我们在那里到底将过什么样的日子呢?将住什么样的房子吃什么样的东西呢?早上起来后将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来打发一天时光呢?这些究竟将持续几个月以至几年呢?我脑海全然浮现不出任何堪称图像的场景。就希腊我知道的具体光是仅仅是《星期天不行》和《骑海豚的少年》等电影场面,且已是二三十年前的老电影了。

  但无论情况怎样,我想我都可以就这样去克里地岛,可以同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同去克里他岛生活,总之。我交相看一会儿桌面上的两本旅行指南和脚前新买的旅行箱。这是我付诸具体形体的可能性。为了将可能性这一概念变成可视形体我特意上街买了旅行指南和旅行箱,并且越看越觉得这可能性充满诱惑力。一切置之度外,只消提一个旅行箱立即离开这里即可,容易得很。

  我留在日本所能做的,无非闷在家里静等久美子回来。而久美子基本回归无望。信上交待得很清楚,叫我别等她别找她。诚然,不管怎么说,继续等久美子的权利我是有的。可那一来我势必眼看着损耗下去,势必更为孤独更为一筹莫展更为软弱无力。问题在于这里任何人都不需要我!

  或许应该从此同加纳马尔他妹妹一起去克里他岛,或许如她所说这对我对她都是最佳方案。我再一次盯视脚前放着的旅行箱,想象自己同加纳马尔他妹妹降落在伊拉克里昂机场(克里他岛机场名称),想象在一个村落里住下来生活、吃鱼、在碧蓝的大海里游泳。但是如此在脑海叠积明信片般想入非非的时间里,胸中固体云团样的东西渐次膨胀开来。我一只手握着新旅行箱,在挤满购物客的新宿街头行走。走着走着觉得胸闷,犹如气孔被什么堵塞了,手脚都好像运作不灵。

  出得餐馆正在路上走着,手中旅行箱撞在对面大踏步跨来的一个男子腿上。是个大块头小伙子,灰T恤,一顶棒球相,耳朵塞着单放机耳塞。我对他道了声“对不起”。不料对方默默扶正帽子,一只胳膊直挺挺伸出猛地抓住我胸口一抡。事情完全始料未及,我脚步踉跄栽倒,头磕在大楼墙上。男子见我的确倒了,毫不动容地扬长而去。一瞬间本想追上前去,又转念作罢。追上去也是枉然。我爬起身,叹口气,拍去裤子上的土,持过旅行箱。有人拾起我掉的书递过,是一位头戴几乎无檐圆帽的小个子老妇人。帽子形状甚是奇特。递给我书时,老妇人一声不响轻摇下头。见得老妇人的帽子及其同情的眼神,我不期然想起拧发条鸟——那栖息在一片树林深处的拧发条鸟。

  头疼了一阵子,好在没有磕破,只脑后鼓个小包。别在这种地方东张西望了,还是赶快回家为好,我想,还是返回那条宁静的胡同才是道理。

  为使心情平静下来,我在车站售货亭买了份报纸和柠檬糖。从衣袋掏钱付罢正扶报纸往验票口走时,背后传来女子叫声:“喂,阿哥,”女子喊道,“那位脸上有痣的大个子阿哥!”

  叫我!喊叫的是售货亭女孩。我不明所以地折回。

  “忘拿找给您的钱了。”她说,然后把才刚1,000日元的余额递给我。我道谢接过。

  “提了那块痣,别见怪——她说,“想不出别的叫法,就顺嘴说出来了。”

  我设法在脸上浮起微笑,摇下头,表示无所谓。

  她看着我的脸,“汗出得那么厉害,不要紧?不大是滋味吧?”

  “热,走路,就出了汗。谢谢了。”我说。

  上电车打开报纸。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有好久没摸报纸了。我们没订报。久美子乘电车通勤路上想起来时就在车站售货亭买份晨报给我带回家来,于是翌日早晨我看前一天的晨报。看报只为看招聘广告。而久美子没了以后,买报回来的人也没了。

  报纸上没有任何足以引起我兴趣的东西。眼睛从第一版扫到最后一版,我必须知道的消息一则也没有。但在叠起报纸依序看车上吊挂的周刊广告时,眼睛停在绵谷升三个字上。字相当大:“绵谷升团出马政界投石激浪”。我定定仰视这“绵谷升”好些时候。这小子端的动真格的了,端的要当政治家。我思忖,就为这一点我离开日本也是值得的。

  我提着空旅行箱在电车站转乘公共汽车回到家。家虽如空壳,进家门还是舒了口气。歇息片刻,进浴室淋浴。浴室已没有了久美子气氛。牙刷也好喷头也好化妆品也好统统没了踪影。没有长筒袜和内衣挂在这里,没有她专用的洗发香波。

  从浴室出来用毛巾擦身时,墓地心想该把报道绵谷升的周刊买回一本,很想看看上面到底写些什么。继而又摇摇头。绵谷升想当政治家当去就是。这个国家谁想当政治家都有权利当。何况久美子已离我而去,我同绵谷升的关系实质上已一刀两断。那小子以后交何运气和我了不相干,正如我交何运气同他了不相干一样。妙哉!原本就该如此!

  然而我很难把那周刊逐出脑海。整个午后我都在整理壁橱和厨房,但无论手脚怎么忙脑袋怎么考虑别的,“绵谷升”那吊挂广告上三个大大的铅字都在我眼前执拗地浮上浮下,就像从公寓邻室穿壁而来的遥远的电话铃声。无人理睬的铃声久久响个不停。我尽可能做出充耳不闻的样子,权当它不存在,但就是不成。无奈,步行到附近一家小店买了那期周刊回来。

  我坐在厨房椅上,边喝加冰红茶边看那报道。上面写道,作为经济学家和评论家声名鹊起的绵谷升氏正具体探讨下届众议院选举由新渴XX选区参加竞选的可能性。其详细履历赫然其上,学历、著述、几年来在舆论界的东杀西砍。伯父为新温XX选区众议院议员绵谷义孝氏。该氏日前以健康原因声明引退,但尚未物色到强有力的理想接班人。倘别无意外情况,舆论大多认为其使绵谷升氏可能继之由该选区出马。果真如此,以现职绵谷众议员地盘之强,绵谷升氏之知名度之年轻,其当选庶几已成定局。报道遂引用当地“一位名流”谈话:“升君出马的可能性可以说有百分之九十五。细节问题当然有待协商,但关键是本人似已有意出马,水到自然渠成。”

  绵谷升谈话也登在上面。话很长。现阶段尚未决意出马,他说,这件事的确是有,但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不可能一有人提出我就当场应允下来。自己希求于政界的同可能希求于己的二者之间,恐存在相当差距。所以、往下将一步步协商一点点协调。但若双方想法一致,决定参加众议院竞选,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力争当选。而一旦当选,就不甘心只当一名平庸的议院新手。自己才三十七岁,既然选择从政之路,便有漫长的路要走。自己有明晰的构想,也有能力就此争取人们的理解。自己将依据长期构想和战略开展活动。目标暂且以15年为期。在20世纪内,自己肯定可以作为政治家处于推动日本确立明确的国家同一性的位置。这是短期目标。而最终目的,是要使日本摆脱当今政治边缘状态,将其提升到堪称政治及文化楷模的地位。换言之,就是给日本这个国家脱胎换骨,就是抛弃伪善,确立哲理和道义。需要的不是模棱两可的词句,不是故弄虚直的修辞技巧,而是可触可见的鲜明形象。我们业已进入务必获得这一鲜明形象的历史时期,而作为政治家当务之急即是确立这种国民共识和国家共识。现在我们推行的这种无理念政治,不久必然使这个国家沦为随波逐流的巨大水母。自己对侈谈理想和未来没有兴趣。我所说的仅仅是“必须做的事”,而必须做的事是无论如何也要做的。对此我有具体的政策性方案,它将随着形势的发展而逐步变得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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