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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说来话长。”

  “听不清,听不清,能再大点声音么?”

  “说来话长。”我吼道,“上去慢慢说吧,现在太大声发不出来。”

  “这儿的绳梯是您的吗?”

  “是的是的。”

  “怎么从下面卷上来了?是你扔上来的吗?”

  “不是,”我说,我何苦做那种事,又如何能做得那么灵巧!“不是,不是我扔上去的,不知是谁趁我不注意时拽上去的。”

  “那样您岂不出不来了?”

  “是的,”我忍住性子说,“一点不错,是从这里出不去了。所以你把它放下来好么?那样我就可以上去了。”

  “嗯,当然,马上就放。”

  “喂,放之前检查一下另一头是不是好好儿系在树干上,要不然…”

  没有回应。上面好像谁也没有了。凝目细看也不见人影。我从背囊掏出手电筒朝上照去,还是谁也照不到。但绳梯好端端放了下来,简直像在说一开始就在此没动。我深深一声唱叹。随着唱叹,身体里边硬邦邦的东西似乎缓缓融解开来。

  “喂,加纳克里他?”

  依然没有反应。表针指在1点07分。当然是夜间1时7分。因头上星光灿烂。我把背囊上肩,大大做一个深呼吸,尔后开始爬梯。攀登摇摆不定的绳梯实在很不轻松。一用力,身体所有筋骨所有关节都吱吱作响。但在一步步小心攀登时间里,周围空气渐渐升温,开始揉合明显的青草气息,虫鸣也传来耳畔。我手搭井沿,拼出最后力气蹿上身来,连滚带爬到软绵绵的地面。地上!一时间我不思不想,只管仰卧不动。仰望天空,将空气大口大口接连吸入肺腑。夏夜的空气虽闷乎乎温吞吞的,但充满蓬勃的生机。可以嗅到泥土的气息,还有青草的气息。而只消嗅一嗅这气息,我便足以在手心感觉出泥土和青草的温柔,恨不得抓起泥土青草全部吞进肚里。

  天空一颗星星也找不见了。那些星星只有从井底方可看见。空中只悬着一轮几近圆满的厚墩墩的月亮。我不知躺了多久。好半天时间我只顾倾听心脏的跳动,觉得好像仅听心跳便可以永远活下去。后来我还是支起身,缓缓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夜幕下舒展的庭园,只有石雕鸟依然如故凝目仰望天空。笠原May家灯光全部熄了,亮着的仅院里一盏水银灯。水银灯将青白淡漠的光投在杳无人息的胡同里。加纳克里他到底消失在哪边了呢?

  不管怎样,我决定先回家再说。先回家喝点什么吃点什么,慢慢淋浴清洗全身。身上想必臭不可闻。首先须将臭味冲掉,其次填充空腹。别的都先不管。

  我顺着平日那条南路往家走去。但胡同在我眼里无端显得陌生和我格格不入起来。或许月光异常生动活泼的关系,胡同竟现出比平日还严重的停滞与腐败征兆。我可以嗅出动物尸体开始腐烂般的气味和毋庸置疑的尿臊屎臭。深更半夜居然不少居民仍未歇息,看着电视连说带吃。一户人家窗口荡出有些油腻的食品味儿,强烈刺激着我的头我的胃。空调机室外风箱鸣鸣叫着,从旁边经过时热乎乎的气流扑面而来。一户人家浴室传出淋浴声,玻璃窗隐隐映出身影。

  我吃力翻过自家院墙,下到院子。从院子看去,房子黑洞洞的,静得如在屏息敛气,早已没了半点暖意,没了丝毫的亲切感。本是同我朝夕相伴的房舍,现在成了冷冷清清的空室。但此外我又别无归宿。

  上得檐廊,轻轻拉开落地玻璃窗。由于长时间门窗紧闭,空气沉甸甸的,间有熟透的瓜果和卫生球味儿。厨房餐桌上放着我留的小字条。控水板上原样堆着洗过的餐具。我从中拿起一个玻璃杯,接连喝了几杯自来水。冰箱已没什么像样的食品。吃剩用剩的东西杂乱无章塞在里面:鸡蛋、黄油、土豆色拉、茄子、高在、西红柿、豆腐、奶酪。我开一个菜汤罐头倒进锅里加温,放进玉米片和牛奶吃了。早已饥肠辘辘,但打开冰箱看见实实在在的食品却又几乎上不来食欲,反倒有轻度恶心。尽管这样,为了缓解空腹造成的胃痛,我还是吃了几片饼干。再往下就什么也不想吃了。

  进浴室脱去身上衣服,摔进洗衣机。之后站在热水喷头下拿香皂上上下下洗了个遍,头发也洗了。浴室还挂着久美子用的尼龙喷头,还放着她专用的洗发香波、发胶、洗发用的发刷,放着她的牙刷和齿垢刷。久美子出走后,家中表面上尚看不出任何变化。久美子的不在所带来的,仅仅是久美子姿影不见这一明摆着的事实。

  我站在镜前照自己的脸。满脸黑乎乎的胡须。迟疑片刻,决定暂不刮除。如马上刮须,很可能连脸都刮掉。明晨再刮不迟。反正往下也不见人。我刷牙,反复漱口,走出浴室。随后打开易拉罐啤酒,从冰箱拿出西红柿和高营简单做个色拉。吃罢色拉,上来一点食欲,便从冰箱拿出土豆色拉扶在面色里吃了。看了一次表。总共在井底待了多少小时呢?然而一想时间脑袋便一顿一顿地作痛。再不愿想什么时间。时间是我现在最不愿想的东西之

  走进厕所,闭目小便良久。自己都难以相信花了那么久时间。小便时险些就势昏迷过去。之后我歪倒在沙发上眼望开花。莫名其妙!身体筋疲力尽,脑袋却很清醒,全无睡意。

  忽然心有所觉,我从按发起身走到门口,瞧了眼信箱。在井底待了几天,其间可能有人来信。信箱里只有一封。信封役写寄信人姓名,但从寄达处笔迹一眼即可看出是久美子的。字小而有个性,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像设计什么图案似的。写起来很费时间,但她只能这样写。我条件反射地扫了一眼邮戳。戳迹约略模糊看不大清,勉强认出个“高”字。不妨读为“高松”。香川县的高松?据我所知,久美子在高松一个熟人也没有的。婚后我们从未去过高松,也从未听久美子说她去过。高松这个地名向来没出现在我们谈话里。未必定是高松。

  反正我把信拿回厨房,在餐桌前坐定,拿剪刀剪开封口。剪得很慢很小心,以免把里面信纸剪了。但手指还是发颤。为使自己镇定下来,我喝口啤酒。

  “我一声不响地突然离去,想必你感到吃惊和担心。”久美子写道。墨水是她常用的勃朗峰蓝。信笺则是随处可见的薄薄白白的那种。

  “早就想给你写信把好多事解释清楚,却不知怎样写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心情,怎样叙说才能使你了解自己的处境。如此前思后想之间,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这点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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