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村上春树 >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 上页 下页
六十一


  “放学后,你常常教我数学吧。”惠理说道。“那个时候我感觉非常之幸福。”

  “但你完全不懂微积分的原理啊。”作说道。接着忽然想起了惠理不时会脸红的事,“你说得对。我的脑子是比别人来的钝感。”

  惠理露出了浅浅的一笑,说道:“在这种事上面的话特别呢。再加上柚木吸引着你。”

  作想说些什么,但惠理打断了他。“不用辩解了。不单单是你,谁都会被柚木吸引的,这是理所应当的。她是那么美而清秀,就像迪斯尼的白雪公主一样。但我不是那样的。只要和柚木在一起,我就一直被分到七个小矮人的角色。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我和柚木从初中开始就是好朋友,只能去好好适应这种角色了。”

  “这就是说,柚木嫉妒我么?因为你对我,抱有异性的好感。”

  惠理摇了摇头。“这只是有可能是潜在理由的一个,这种程度罢了。像这样精神分析的种种我不怎么明白。但不论如何,柚木自己直到最后都坚信着这真正发生在了她的身上,在东京你的住所,被你强迫而被夺取了处女之身。对她来说,这变成了最终真实的版本,而且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动摇。到底从哪里来的这妄想,为什么会改编出这种故事,到此刻我都无法理解。大概没有人能解开吧。但是,有一种梦大概比真正的现实更有真实感而更为坚决吧。她做的就是这样的梦,也许就是这样的。虽然对你很是过意不去。”

  “那她对我抱有异性的兴趣这件事呢?”

  “并没有这回事。”惠理简洁的说道。“柚木对任何人都不抱有作为异性的兴趣。”

  作皱了皱眉。“你是说她是同性恋者么?”

  惠理又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同性恋,她完全有没有那种意思,这是毫无疑问的。只是柚木从以前开始就一贯对性方面的事有一种强烈的厌恶,也许说是恐怖心理更为恰当怎么会有这种心理的呢,我并不知道,因为我们大致上什么事情都坦诚的交谈,但在性方面上基本不怎么涉及吧。我的话说起来对这种事算是较为开放的那一类,但柚木的话只要一提到就会马上改变话题的。”

  “那流产了之后,柚木怎么样了呢?”作问道。

  “先是向学校提交了休学申请,因为已经是很难出现在人前的状态了。也有健康上的问题,所以就休学了。她躲在家里,变得完全不出门了。而且那段时间里还得了严重的厌食症,吃下去的东西基本上都吐出来,但还去把身体里剩下的食物通过灌肠排除体内。这么下去的话毫无疑问就会连命都失掉。但去了专业的咨询师那里看病,总算从厌食症之中抽身而出了。大概花了有半年的时间,在一段时期里真的非常之严重,体重下跌都不到40kg了。那个时候她看上去简直就像幽灵一样,但总算努力勉强回到了正常的界限中。我也每天去看她,和她说话鼓励她,给予了尽可能的帮助。所以才休学了一年,好容易成功的能够去大学复学了。”

  “怎么会变成厌食症的呢?”

  “很单纯的原理,因为她想停止月经。要是体重极端的变轻了的话,月经就会停掉。这就是她的所求。她再也不想第二次怀孕了,大概也放弃身为女性了吧,觉得可能的话还想把子宫取下来。”

  “情况变得很是严重啊。”作说道。

  “没错,十分的严重。所以我只好选择和你决裂了。我很明白这真的十分对不起作君,是我对你做了很残酷的事。而且我也觉得再也见不到你了,这比什么都要来的痛苦。这不是谎话。感觉到自己的身心都要被撕裂了。就像刚刚我说的那样,因为我喜欢你啊。”

  惠理停顿了一下,像是整理自己情绪一般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看着。接着继续说道。

  “但是,我认为首要还是让柚木恢复正常。这是那个时间点对我来说,最优先要去做的事。她的心里有着足以取她性命的严重问题,需要我的救助。对你而言只好让你一个人在深夜冰冷的海水中游泳了。而且我觉得你的话,一定做得到的。因为你是那么的坚强啊。”

  两人暂时都没开口。树叶被风摇曳着,在窗外像发出了涟漪一般的声响。

  作开口了:“柚木总算是从厌食症中恢复过来,大学毕业了。之后呢?”

  “仍旧每周一次要去咨询师那里,但已经恢复到能近乎正常的生活了。至少不再看上去像幽灵了。但那个时候,柚木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

  惠理在这儿歇了口气,挑选着词汇。接着又开始说道。

  “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因为心里的很多东西都变得七零八落分崩离析,由此对外面世界的兴趣也锐减了。对音乐的兴趣也完全消失了。在一旁看着她实在是折磨。但只有教孩子们音乐,还是和以前那样喜欢着。唯有这份热情未曾消灭、就算在自己精神状态糟糕的时候,就算身体差的连站都站不起身来时,仍旧每周去一次教会的学校,继续教爱好音乐的孩子们钢琴。他就这么一个人辛劳的继续着这种志愿活动。大概是因为有了这股干劲,所以才能从无尽的深渊中恢复过来吧。要是没有这股劲儿的话,柚木就真的就此一蹶不振了吧。”

  惠理回过头来朝窗户看去,看着树丛之上宽广的天空,接着又回到正面来,看着作的脸。天空依旧覆盖着一层薄云。

  “但那个时候,柚木对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无条件的和我亲近了。”惠理说道。“她说十分的感激我,我为她倾尽了全力,而且是真的感谢着我。但与此同时,她也失去了对我的兴趣。正如刚刚所说,柚木基本上对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兴趣,我也被包含在那“基本上所有的事物”之中。要我去承认这一点实甚难过,因为多年来我们是独一无二的密友,而且我把她看的十分重要。但这就是事实。那个时候我对她来说,已经不再是必不可缺的人了。”

  惠理看了一会儿桌子上方一个无形的架空的一点。接着说道。

  “柚木已经不再是白雪公主了。也许是疲于继续作为白雪公主而活着了。而我也疲于继续当做七个小矮人了。”

  惠理似乎无意识的拿起咖啡杯,接着又放回了桌子上。

  “不论如何,那个时候那美好的小团体——虽然是少了你的四人团体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良好的运转了。我们都离开了学校,各自都忙于个人的生活了。虽然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但我们已经不再是高中生了。而且和你的决裂毫无疑问的给我们所有人都带去了心里的伤害。这个伤口绝不浅薄。”

  作闭着嘴,倾听着她所说的话。

  “虽然你不在了,但你一直在那里。”惠理说道。

  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惠理,我想多知道些你的事。”作说道。“首先想问的是,是什么让你到这里来了的呢?”

  惠理眯起眼睛,稍稍歪了歪头。“老实说,从十多岁的尾巴到20岁出头,我的生活像是为柚肆意操纵一般。猛地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已经变成了没有自我的状态了。可能的话我想从事写作的工作,因为从前开始就喜欢写些文章,想试着写写小说或是诗歌类似的东西。这你是知道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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