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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你以为当时她心中到底怀有怎样的恐惧和愤怒?”叫乌鸦的少年反过来问我,“你要好好想一想,那是必须用你自己的脑袋切实思考的事。脑袋就是干这个用的。”

  我思考。我要在还来得及的时候予以理解和接受。可是我还无法解读留在意识岸边的小字。拍岸白浪和离岸碎涛之间的间隔过短。

  “我恋着佐伯。”我说。话语极为自然地脱口而出。

  “知道。”叫乌鸦的少年冷冷地说。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意义比什么都大。”

  “当然,”叫乌鸦的少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那当然是有意义的。你不是正为如此而到这种地方来的么?”

  “可我是还不明所以,不知所措。你说母亲是爱我的,还爱得非常深。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但即便真是那样我也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深爱一个人必然导致深深伤害一个人呢?就是说,果真如此,深爱一个人又意义何在呢?为什么非发生这样的事不可呢?”

  我等待回答,闭上嘴久久等待。然而没有回答。

  回过头去,叫乌鸦的少年已不在后面。头顶传来干涩的扑翅声。

  你不知所措。

  不多会儿,两个士兵出现在我面前。

  两人都身穿旧帝国陆军野战军服:夏天穿的半袖衫,打着绑腿,背着背囊。戴的是有檐便帽而不是钢盔。都很年轻,一个高高瘦瘦,架着金边眼镜,另一个矮个头宽肩膀,粗粗壮壮的。他们并坐在平坦的岩石上,没保持战斗姿态。三八式步枪竖放在脚前。高个头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根草。两人举止十分自然,好像事情本来就如此,看我走近的眼神也很平和,没显出困惑。

  周围较为开阔,平展展的,俨然楼梯的转角平台。

  “来了?”高个儿士兵声音朗朗地说。

  “你好!”壮个儿士兵稍微蹙起眉头。

  “你好!”我也寒喧一声。看见他们我本该感到惊奇,但我没怎么惊奇,也没觉得费解。这种情形是完全可能的。

  “等着呢。”高个儿说。

  “等我?”我问。

  “当然。”对方说,“因为眼下除了你,没人会来这里。”

  “等了好久。”壮个儿接道。

  “啊,时间倒不是什么关键问题。”高个儿士兵补充一句,“不过到底比预想的久。”

  “你们就是很早很早以前在山里失踪的吧,在演习中?”我询问。

  壮个儿士兵点头:“正是。”

  “大家好像找得好苦。”我说。

  “知道。”壮个儿说,“知道大家在找。这座森林里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但那伙人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

  “准确说来,并不是迷路。”高个儿以沉静的声音说,“总的说来我们算是主动逃离。”

  “与其说是逃离,不如说碰巧发现这个地方并就此留了下来更确切。”壮个儿补充道,“和一般的迷路不同。”

  “不会被任何人发现,”高个儿士兵说,“可是我们两人能够发现,你也能够发现。起码对我们两人,这是幸运的。”

  “要是还在当兵,作为士兵迟早要被领去外地,”壮个儿说,“并且杀人或被人杀。而我们不想去那样的地方。我原本是农民,他刚从大学毕业,两个都不想杀什么人,更不愿意给人杀。理所当然。”

  “你怎么样?你想杀人或被人杀?”高个儿士兵问我。

  我摇头。我也不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杀。

  “谁都不例外。”高个儿说,“噢,应该说是几乎谁都不例外。问题是就算提出不想去打仗,国家也不可能和颜悦色地说‘是么,你不想去打仗,明白了,那么不去也可以’,逃跑都不可能。在这日本压根儿无处可逃,去哪里都立即会被发现。毕竟是个狭窄的岛国。所以我们在这里留下来,这里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场所。”

  他摇摇头,继续下文:“就那样一直留在这里。如你所说,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不过我刚才也说了,时间在这里不是什么关键问题。当下和很早以前之间几乎没有区别。”

  “根本没有区别。”说着,壮个儿士兵像要把什么“飕”一声赶跑似的打了个手势。

  “知道我会来这里?”我问。

  “当然。”壮个儿说。

  “我们一直在这里放哨,哪个来了一清二楚。我们好比森林的一部分。”另一个说。

  “就是说,这里是入口。”壮个儿说,“我俩在这里放哨。”

  “现在正巧入口开着,”高个儿向我解释道,“但很快又要关上。所以,如果真想进这里,必须抓,。因为这里并不是常开着的。”

  “如果进来,往前由我们向导。路不好认,无论如何需要向导。”壮个儿说。

  “如果不进来,你就原路返回。”高个儿说,“从这里返回没有多难,不用担心。保证你能回去,你将在原来的世界继续以前的生活。何去何从取决于你,进不进没人强迫。不过一旦进来,再回去可就困难了。”

  “请带我进去。”我毫不迟疑地应道。

  “真的?”壮个儿问。

  “里面有个人我恐怕非见不可。”我说。

  两人再不言语,从岩石上缓缓起身,拿起三八枪,对视一下,在我前头走了起来。

  “或许你觉得奇怪,心想我们干嘛现在还扛这么重的铁疙瘩呢。”高个儿回头对我说,“本来什么用也没有,说起来连子弹都没上膛。”

  “就是说,这是一个符号。”壮个儿并不看我,“是我们脱手之物中最后所剩物件的符号。”

  “象征很重要。”高个儿说,“我们偶然拿起了枪穿上了这种军装,所以在这里也履行哨兵的职责。职责!这也是象征的一种延伸。”

  “你没有那样的东西?能成为符号的什么?”壮个儿问我。

  我摇头:“没有,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记忆。”

  “呃,”壮个儿说,“记忆?”

  “没关系的,无所谓,”高个儿说,“那也会成为蛮不错的象征。当然喽,记忆那玩意儿能存在多久、究竟可靠到什么程度我是不大清楚。”

  “如果可能,最好是有形的东西。”壮个儿说,“那样容易明白。”

  “例如步枪。”高个儿说,“对了,你的名字?”

  “田村卡夫卡。”我回答。

  “田村卡夫卡。”两人说。

  “古怪的名字。”高个儿说。

  “的的确确。”壮个儿应道。

  下一段路我们只是走路,再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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