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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画上的场所是这一带吗?”我问。

  “喜欢这幅画?”

  我点头:“谁画的呢?”

  “那年夏天在甲村家寄宿的年轻画家,不怎么有名,至少在当时。所以名也忘了。不过人很好,画画得也很好,我觉得。这里有一种力度。那个人画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看,看的时间里半开玩笑地提了好多意见,我们关系很好,我和那个画家。很久很久以前的夏天,那时我十二岁。”她说。

  “场所像是这附近的海岸。”

  “走吧,”她说,“散步去,带你去那里。”

  我和她一起往海岸走去。穿过松树林,走上夜晚的沙滩。云层绽开,半边月照着波浪。波浪很小,微微隆起,轻轻破碎。她在沙滩的一个地方坐下来,我也挨她坐下。沙滩仍有些微温煦。她像测量角度似的指着波浪拍击的一个位置。

  “就那里,”她说,“从这个角度画的那里。放一把帆布椅,叫男孩坐在上面,画架竖在这里。记得很清楚。岛的位置也和画的构图一致吧?”

  我往她指尖看去。的确像有岛的位置。但无论怎么看,都不像画上的场所。我这么告诉她。

  “完全变样了。”佐伯说,“毕竟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地形当然也要变。波浪、风、台风等很多东西会改变海岸的形状。沙子或削去或运来。但不会错,是这里。那时候的事我至今记得真真切切。还有,那年夏天我第一次来月经。”

  我和佐伯不声不响地细看那风景。云改变了形状,月光变得斑斑驳驳。风不时吹过松树林,发出很多人用扫帚扫地那样的声音。我用手掬起沙子,让它从指间慢慢滑落。沙子往下落着,如蹉跎的时光一般同其他沙子混在一起。我如此重复了许多次。

  “你在想什么呢?”佐伯问我。

  “去西班牙。”我说。

  “去西班牙干什么?”

  “吃好吃的肉饭。”

  “就这个?”

  “参加西班牙战争。”

  “西班牙战争结束六十多年了。”

  “知道。”我说,“洛尔卡死去,海明威活下来。”

  “还是想参加?”

  我点头:“去炸桥。”

  “并且和英格丽·褒曼坠入情网。”

  “但实际上我在高松,和佐伯您坠入情网。”

  “不可能顺利啊。”

  我拢住她的肩。

  你拢住她的肩。

  她身体靠着你。如此过去了很长时间。

  “嗳,知道吗?很早很早以前我做的和现在一模一样,在一模一样的地点。”

  “知道。”我说。

  “为什么知道?”佐伯注视着我。

  “因为那时我在那里来着。”

  “在那里炸桥了?”

  “在那里炸桥了。”

  “作为隐喻。”

  “当然。”

  你用双手抱住她,抱紧,贴上嘴唇。你知道她的身体在你怀中瘫软下去。

  “我们都在做梦。”佐伯说。

  都在做梦。

  “你为什么死掉了呢?”

  “不能不死的。”你说。

  你和佐伯从沙滩走回图书馆,熄掉房间的灯,拉合窗帘,一言不发地在床上抱在一起。和昨夜几乎同样的事情几乎同样地重复一遍。但不同之处有两点。完事后她哭了,这是一点。脸埋在枕头上吞声哭泣。你不知如何是好。你把手轻轻放在她裸露的肩头,心想必须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好,话语已在时光的凹坑中死去,无声地沉积在火山口湖黑暗的湖底。这是一点。后来她回去时,这回传来了“大众·高尔夫”的引擎声,这是第二点。她发动引擎,停下,像思考什么似的隔了一会儿,再次发动,开出停车场。引擎停下后到再次发动的空白时间里,你的心情变得极度悲哀。那空白如海面的雾涌入你的心中,久久留在那里,成为你的一部分。

  佐伯留下了泪水打湿的枕头。你用手摸着那湿气,眼望窗外渐渐泛白的天空,耳听远处乌鸦的叫声。地球缓慢地持续旋转,而人们都活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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