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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我止步回头看去。触目皆是陌生的景物,没有一个能给我鼓励。树干重重叠叠不怀好意地截住视线。四周暗幽幽的,空气沉淀成深绿色,鸟鸣声也不再传来。浑身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如空隙吹来一阵冷风时的感觉。别担心——我自言自语,路就在那里。那里好端端地躺着我的来时路,只要不看丢它,就能返回原来的光照。我看好脚下的小路,一步步循规蹈矩,花了比来时更长的时间折回小屋前面的空地。空地上洒满初夏明媚的阳光,鸟们一边脆生生地叫着一边四下觅食。一切较我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应该没有变化。檐廊里有我刚才坐的椅子,椅前扣着刚才看的书。

  然而我还是实际感觉出了森林中充满危险。我告诉自己必须忘掉它。如叫乌鸦的少年所说,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例如,我不知道植物可以变得如此令人不寒而栗。以前我所见到所接触的植物,无不是被精心饲养巧手打扮的城里植物,可是这里生息的截然有别。它们具有野性十足的体力,具有向人们喷吐的气息,具有直取猎物那尖锐的视线。那里有令人想起太古的阴暗魔术的存在物。森林中乃是树木统治的天下,犹如深海底由深海的生物所独霸。倘有必要,森林有可能把我一脚踢开或一口吞进。我对那些树木恐怕必须怀有相应的敬意或敬畏之心。

  我返回小屋,从背囊里取出登山用的指南针,打开盖,确认针指在北方。我把小指南针揣进衣袋。关键时候说不定有用。随后坐在檐廊里眼望森林,用随身听听音乐。听奶油乐队,听埃林顿公爵。这些旧日音乐我是从图书馆的CD架上录下来的。音乐让我亢奋的心情多少平静下来。但我不能听很长时间。这里没有电,无法给电池充电,备用电池用完就没戏了。

  晚饭前我做运动。俯卧撑、仰卧起坐、蹲坐、倒立、几种伸臂动作——为了在没有器材和设备的狭小场地上维持体能,我设计了若干训练项目。虽然简单、单调,但运动量足够,认真做起来是有效果的。这是我从体育馆教练那里学来的。“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运动,”他说,“做得最热心的是关进单人牢房的囚犯。”我集中精神连做几套,一直做到汗水湿透T恤。

  吃罢简单的晚饭,我走上檐廊,头顶无数星辰在闪烁,较之镶嵌在天幕,更接近于随手挥洒在空中。天象仪上面也没有这么多星星。有几颗星大得出奇,看上去活生生的,仿佛伸手可触,委实漂亮得叫人屏息敛气。

  不光是漂亮。是的,星们还同森林的树木一样在生息、在呼吸,我想。它们看着我,晓得我以前干过什么和以后将干什么,事无巨细都休想逃过它们的眼睛。我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下再次陷入强烈的恐怖之中,呼吸困难,心跳加快。在如此数不胜数的星斗的俯视下活到现在,却从未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不,岂止星星,此外世上不是有许许多多我未觉察或不知道的事物吗?如此一想,我感到一种无可救药的无奈。纵然远走天涯海角我也逃不出这无奈。

  我走进小屋,往炉里添柴,小心翼翼地垒高,拿出抽屉里的旧报纸揉成团,用火柴点燃,注视着火苗舔上木柴。上小学时在夏令营活动中学会了如何生火。夏令营固然一塌糊涂,但至少是有某种用处的。我把烟道挡板整个拉开,放进外面的空气。起始不大顺利,后来总算有一根木柴噙住了火苗,火苗由一根柴爬上另一根柴。我盖上炉盖,搬椅子坐到炉前,灯拿到近处,借灯光接着看书。火苗聚在一起变大之后,我把装了水的壶放在炉上烧开。壶盖不时发出惬意的声响。

  当然,艾希曼的计划并不是全部顺利实现的,有时会由于现场原因而不能按计算进行。那种情况下艾希曼便多少像个普通人,就是说他会气恼。他憎恶扰乱他桌上产生的美妙数值的粗暴无礼的不确定因素:列车误点、官僚手续造成的低效率、司令官更换而交接不畅、东部战线崩溃后集中营警备力量被调往前线、下大雪、停电、缺煤气、铁路被炸。艾希曼甚至憎恨正在进行的战争——在他眼里那也是妨碍他计划的“不确定因素”。

  他在法庭上不动声色地淡淡地述说这一切。记忆力出类拔萃。他的人生几乎全部由务实性细部构成。

  时针指在10点,我不再看书,刷牙洗脸。拉合烟道挡板,以便睡觉时火自然熄灭。木柴烧出的火炭儿将房间映成橙红色。房间暖融融的,这种舒适感缓解了紧张和恐惧。我只穿T恤和短运动裤钻进睡袋,闭起眼睛,比昨晚闭得自然得多。我稍微想了想樱花。

  “如果我真是你姐姐就好了。”她说。但我不再想下去了。我得睡觉。火炭儿在炉膛里散架了。猫头鹰在叫。我被拖入亦真亦幻的梦境中。

  翌日大体是同一情形的重复。早晨六点多唧唧喳喳的鸟叫把我吵醒。烧水喝茶。做早饭吃。在檐廊看书。用随身听听音乐。去小河提水。在森林小路上行走。这回我带上指南针,走到哪儿都瞧它一眼,一把握小屋所在的大致方位,还用从工具房找到的柴刀在树干上留下简单的记号。我拨开脚下乱蓬蓬的杂草,让路走起来容易些。

  森林深邃幽暗,一如昨日。高耸的树木变为厚实的墙壁围在我四周。一个深颜色的什么东西宛如电子魔术画中的动物埋伏在树丛间观察我的行动,但昨天感觉到的浑身起鸡皮疙瘩那种强烈的恐惧已经没有了。我制定自己的守则,不越雷池半步,这样我就不至于迷路,或许。

  走到昨天止步的地方后我继续前行。踏进淹没路面的羊齿绿海。走了一会儿,发现仍有踩出的路,接着又被树墙所包围。为了容易找到归路,我不断用柴刀在树杆上砍出刀痕。头顶树枝上有只大鸟像要吓唬入侵者似的扑楞着翅膀,却怎么仰望也不见鸟影。口中干渴得沙沙作响,时不时得咽一口唾液,咽时发出很大的声音。

  又前行了一会儿,闪出一块圆形空地,在参天巨树的包拢中俨然一口大井的井底。阳光从舒展的树枝间笔直倾泻,如聚光灯明晃晃地照亮脚下,对于我可谓别有洞天。我在光照中坐下,接受太阳温暖的爱抚。我从衣袋里摸出巧克力棒,玩味着口中扩展开来的甘甜。我再次认识到太阳光对于人类是何等宝贵。我以全副身心体味这宝贵的每一秒。昨晚无数星斗带来的汹涌的孤独感和无奈感不翼而飞。但时间一过,太阳随之改变位置,光也尽皆失去。我站起身,沿来时路返回小屋。

  偏午时乌云突然遮住头顶,空气被染上了神秘的色彩,紧接着下起了大雨,小屋的房顶和窗玻璃大放悲鸣。我当即脱得光光地跑到雨中,用香皂洗头发洗身体。心情畅快无比。我试着大喊大叫。又硬又大的雨点如石子一样击打全身上下。火辣辣的痛感就像宗教仪式的一部分。雨打我的脸颊,打眼睑,打胸,打肚皮,打阳物,打睾丸,打脊背,打腿,打屁股。眼睛都不敢睁开。这痛感无疑含有亲昵。我觉得自己正在这世界上受到无比公平的对待,我为此欣喜。我感到自己突然被解放了。我朝天空展开双手,把嘴张大,畅饮竞相涌入的雨水。

  我折回小屋,拿毛巾擦干身体,坐在床上查看自己的阳物。包皮刚刚卷起,颜色仍很鲜亮,龟头被雨打得微微作痛。我久久盯视着这奇妙的肉体器官——它属于我的,却又在几乎所有的场合不服从我的意志,仿佛在独自思考与脑袋所思所想不同的什么。

  大岛在我这样年龄的时候曾独自来到这里,当时莫非也为性欲问题所困扰不成?理应被困扰才是。正是那个年龄。不过很难想象他会自行处理那个。就做那样的事来说,他太超尘脱俗了。

  “我是特殊人。”大岛说。那时他想向我传达什么呢?我想不出。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并非信口之言,而且不是单纯的暗示或另有所指。

  我伸手考虑是否手淫,但转念作罢。我想把被大雨猛烈击打后异常清纯的感觉再保留一会儿。我穿上新的短运动裤,开始做蹲坐,一百下做完后,又做了一百下仰卧起坐。我将神经集中于每一块肌肉。如此活动完毕,脑袋清爽多了。外面雨过天晴,太阳露出脸来,鸟们重新鸣啭。

  可是你知道:这样的平稳生活是不会长久的。他们将如贪得无厌的野兽一样对你穷追不舍。他们会进入茂密的森林。他们顽强、执拗、残忍,不知疲劳和失望为何物。就算你现在能在这里忍着不手淫,它也很快会以梦遗的形式找到你头上。说不定你会在梦中强奸自己真正的姐姐和母亲。那是你所无法控制的。那是超越你自制力的存在,除了接受你别无选择。

  你惧怕想象力,更惧怕梦,惧怕理应在梦中开始的责任。然而觉不能不睡,而睡觉必然做梦。清醒时的想象力总可以设法阻止,但梦奈何不得。

  我躺在床上用耳机听普林斯的音乐,把意识集中在这居然没有切分的音乐上面。第一节电池没等听完《可爱的小红艇》就没电了。音乐如被流沙吞噬一般无影无踪。摘下耳机,可以听到沉默。沉默是可以用耳朵听到的,这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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