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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他很无奈地点了下头,喝一口端来的威土忌。

  “我去丰桥,是因为妹妹住在那里。去名古屋出差,加上星期五事就办完了,决定在丰桥妹妹家住一晚上。这么着,在那里见到了她。一开始我心想世上真有相像的人,没想到真就是大原泉,哪里会想到在丰桥妹妹公寓的电梯里见到她呢,何况脸都变了许多。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一眼看出是她,一定是直觉的作用。”

  “是泉不错吧?”

  他点点头。“碰巧她和我妹妹住一个楼层。我们在同一层下电梯,往同一方向走。她走进和我妹妹房间隔两个门的前面的房间。我心里犯嘀咕,就过去看了名牌,上面写着大原泉。”

  “对方没注意到你?”

  他摇头道:“我和那孩子同班倒是同班,但没有近近乎乎说过话。况且同那时相比,我重了二十公斤,不可能注意到。”

  “不过真是大原泉不成?大原这个姓不是怎么罕见的姓,长得相像的人也不在少数。”

  “问题就在这里。这点我也想到了,就问了妹妹,问大原那人是怎样一个人。于是妹妹把公寓住户名册拿给我看。喏,就是常有的那种。她是管收取重新粉刷墙壁的公积金啦什么的。住户名字全都写在上面,分明写着大原泉,‘泉’是用片假名写的。姓用汉字写太原、名用假名写泉的不是很多的嘛。”

  “那么说,她还独身?”

  “这个妹妹也不知道。”他说,“在那座公寓里,大原泉是个谜一样的人物,跟谁都不说话,走廊上碰见时打招呼也不应声,同事按门铃也不出来,在家也不出来。在左邻右舍中间不像很有人缘。”

  “噢,那肯定看错人了。”我笑着摇头,“泉不是那种人。见了人,她没必要都笑眯眯打招呼的。”

  “0K,大概是看错人了。”他说,“名同人不同。反正别说这个了,没什么意思。”

  “那个大原泉可是一个人住在那里?”

  “想必是。没人看到有男人出入,连靠什么维持生计都无人知晓。全是谜。”

  “那,你怎么看?”

  “怎么看?看什么?”

  “看她嘛,那个名同人不同什么的大原泉嘛。在电梯上瞧见她时你怎么想的?就是说,样子像是有精神,还是不大有精神——看这个嘛。”

  他想了想说:“不坏啊。”

  “不坏?怎么个不坏法?”

  他咣啷咣啷地摇晃威士忌杯。“当然相应地也上了年纪。也难怪,三十六了嘛。我也好你也好,全都三十六了。新陈代谢也迟钝了,肌肉开始衰老。不可能老是高中生。”

  “那自然。”我说。

  “别再说这个了,反正人对不上号。”

  我叹口气,手放在吧台上看着他。“跟你说,我是很想知道,也必须知道。实话跟你说,高中快毕业时我和泉分手分得很惨。我干了一桩糊涂事,伤害了泉,那以后就没办法知道她的情况了。不知她现在何处,不知她做什么。这件事一直堵在我胸口,所以希望你如实告诉我,什么都可以,好的也罢坏的也罢。你已知道她就是大原泉的吧?”

  他点点头,“那么我就直说好了:没错儿,是那孩子。当然,这么说有点对你不起。”

  “那,她到底怎么样了?”

  他沉默有顷。“跟你说,有一点希望你能理解——我也是同班,也觉得那孩子可爱来着。性格好,讨人喜欢,长得倒不特别漂亮,但怎么说呢,有魅力,有让人心动的地方,是吧?”

  我点点头。

  “真的实话实说可以么?”

  “请请。”我说。

  “也许你听了不太好受。”

  “没关系,就是想了解实情。”

  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看见你和她总在一起,我很羡慕。我也想有女朋友的嘛——啊,到现在才能直言相告。正因如此,我才清楚地记得她的模样,已经真真切切烙在脑袋里了。所以十八年后在电梯中相遇才能一下子记起,尽管是不期而遇。也就是说,我的意思是自己没有讲那孩子坏话的任何理由。对我都是个不小的震动,我也不愿意承认。但我还是要说:那孩子不再可爱了。”

  我咬住嘴唇:“怎么不可爱呢?”

  “公寓里好多孩子都害怕她。”

  “害怕?”我摸不着头脑,定定地看他的脸,心想这小子是用词失当。“怎么回事?害怕是怎么回事?”

  “算了,真的别再说这个了。本来就不该提起的。”

  “她对孩子们说什么了?”

  “她对谁都不开口——刚才也说了。”

  “那么,孩子们是害怕她的脸了?”

  “是的。”

  “有伤疤什么的?”

  “没有。”

  “那怕什么?”

  他喝口威士忌,将杯子悄然放回台面,然后往我脸上盯视片刻。看样子他既有点困窘,又像犹豫不决,但除了这些,他脸上还浮现出别的什么特殊表情,从中我可以倏然认出高中时代的他的面影。他扬起脸,静静地往远处看去,仿佛要看清河水流往何处。良久,他说道:“这个我说不好,也不想说。所以别再问我了。你亲眼看一看也会明白的,对于没亲眼看过的人是没有办法说明的。”

  我再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下头,啜了口伏特加金利特。他口气虽然平静,但含有断然拒绝继续追问的味道。

  之后他讲了自己被公司派驻巴西工作两年的事。“你能相信?在圣保罗见到初中同学来着。那小子是丰田的工程师,在圣保罗工作。”

  但我当然几乎没听进他讲的那些事。临回去时,他拍拍我的肩膀:“跟你说,岁月这东西是要把人变成各种样子的。那时候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是不知道,不过就算发生了什么,那也不是你的责任。程度固然不同,但谁都有过那样的经历,我也不例外,不骗你。我也有类似的记忆,可那是奈何不得的,那个。一个人的人生归根结蒂只能是那个人的人生。

  你不可能代替谁负起责任。这里好比沙漠,我们大家只能适应沙漠。对了,念小学的时候看过沃尔特·迪斯尼《沙漠活着》那部电影吧?”

  “看过。”我说。

  “一码事,这个世界和那个是一码事。下雨花开,不下枯死。虫被蜥蜴吃,蜥蜴被鸟吃,但都要死去。死后变成干巴巴的空壳。这一代死了,下一代取而代之,铁的定律。活法林林总总,死法种种样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剩下来的唯独沙漠,真正活着的只有沙漠。”

  他回去后,我一个人在吧台喝酒。门关了,客人没了,员工收拾好打扫好回去了,我仍留下不动。我不想就这么立刻回家。我给妻打电话,说今天店里有事迟点儿回去,然后熄掉店内照明,在一片漆黑中喝威士忌。懒得拿冰块,干喝。

  陆陆续续都要消失的啊,我想。有的像被斩断一样倏忽不见,有的花些时间渐次淡出。

  剩下来的惟独沙漠。

  黎明前出门离开时,青山大街正下着细雨。我已疲惫不堪。雨悄无声息地淋湿了墓石般岑寂的楼群。我把车留在酒吧停车场,徒步往家走去。途中在护栏上坐了一会儿,眼望在信号灯上啼叫的一只肥硕的乌鸦。凌晨四时的城区看起来甚是寒伧污秽,腐败与崩毁的阴翳触目皆是。我本身也包括于其中,恰如印在墙壁上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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