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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在幻影里出现的吸吮母亲乳头的年轻男人,会不会就是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天吾常常这么想。因为这个算作父亲的人——NHK的优秀收款员——和天吾在任何方面都毫无相像之处。天吾身材高大,体格健壮,额头宽,鼻子细,耳朵呈圆形,皱巴巴的。父亲则又矮又胖,其貌不扬,额头狭窄,鼻子扁平,耳朵尖得像马耳一般。整张脸的造型可说几乎和天吾形成绝妙的对比。天吾这张脸庞称得上悠闲自得、落落大方,父亲则长着一张神经质的、总让人觉得吝啬的面孔。很多人看到他们两个,都说不像父子。

  但父亲让天吾深深地感到疏离的,倒不是外貌,而是精神上的资质和倾向。在父亲身上根本看不到可称为求知欲的东西。的确,父亲没有受过充分的教育,他出身贫寒,没有余裕在体内构建系统的智力体系。对这样的境遇,天吾也在某种程度上觉得同情。即便如此,希望获得普通水平的知识的基本愿望——天吾觉得这恐怕多少是人的自然欲望——在这个男人身上却过于淡泊。生存必需的实践性的智慧倒是相应地发挥着作用,但努力提高与深化自己、盼望了解更为辽阔远大的世界,这种姿态在他身上却丝毫找不到。

  他在狭窄的世界里,严守狭隘的规则,辛苦地度日。对那空间的狭小和空气的污浊,他似乎不觉得痛苦。也从没见过他在家中读书,连报纸都没订阅过(他说只要看看NHK的整点新闻就足够了)。对音乐和电影也不感兴趣,甚至从未出去旅行过。如果说对什么东西稍微抱有兴趣,就是他负责的那条收款线路。他画了一张那片地区的地图,用各种颜色的笔做上记号,一有空就拿出来研究,像生物学家区分染色体一般。

  相比之下,天吾从小就被视为数学神童,算术成绩出类拔萃,小学三年级时就能解高中的数学题。至于其他学科,他也根本不必拼命努力,就能成绩超群。只要有时间,他就不停地读书。好奇心旺盛,就像挖土机掘土一般,效率极高地将各类知识逐一吸收。所以每次看见父亲那种样子,他就怎么也不能理解为何这个狭隘而无教养的男人的遗传因子,居然在生物学上占据了自己这个存在至少一半。

  自己真正的父亲肯定另有其人,这是少年时代的天吾得出的结论。自己是因为某种机缘,由这个自称是父亲、其实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一手养大的。就像狄更斯的小说里那些不幸的孩子一样。

  这个可能性对少年时代的天吾来说,既是噩梦,也是极大的希望。他贪婪地阅读狄更斯的小说。第一本读的是《雾都孤儿》,从那以后他就迷上了狄更斯,把图书馆收藏的狄更斯作品几乎全部熟读。他一面畅游在这样的故事世界里,一面沉湎于对自己身世的种种想象中。这种想象(或说妄想)在他的脑海中越变越长,越变越复杂。尽管类型只有一个,却生出了无数变奏。总之,自己原本的位置并非这里。天吾告诉自己。我是被错误地关在一个错误的牢笼里。有朝一日,真正的父母肯定会在偶然但正确的引导下来找我,把我从这狭窄痛苦的丑恶牢笼中解救出去,带回原本属于我的地方。于是我将获得美丽、和平、自由的星期天。

  天吾在学校成绩优异,父亲十分高兴,为这件事得意扬扬,还在邻居中炫耀。但同时也看得出,他似乎在内心某个角落对儿子的聪明和才华感到无趣。天吾伏案学习时,他经常故意进行干扰。不是命令他去做家务,就是找出些琐碎的小事,絮絮叨叨地埋怨个不停。埋怨的内容常常相同。自己做收款员得怎样不时忍受辱骂,日复一日地走街串巷,不辞劳苦地工作;相比之下你又是怎样轻松自在,过着幸福的生活;自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怎样在家中被奴役,一有大小事就要饱受父亲和兄长的铁拳;怎样吃不饱穿不暧,被当作牲口一般;不能因为你在学校的成绩还不错就神气。如此种种,父亲哕哕唆唆地数落个没完。

  这个人也许在嫉妒我。从某个时刻起,天吾这么想。对我的资质或处境,这人大概非常嫉妒吧。但父亲居然嫉妒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样的事难道真会发生吗?当然,身为孩子的天吾无法做出这样难的判断。但他不可能感受不到父亲在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的某种狭隘浅薄,在生理上觉得无法忍受。不,并不只是嫉妒,这人是憎恨儿子身上的某种东西。天吾经常这样感觉。父亲并不是憎恨天吾这个人,而是憎恨蕴藏在他身上的某种东西,觉得它无法容忍。

  数学给了天吾有效的逃避手段。躲进计算公式的世界中,就能逃脱现实这个烦扰的世界。只要把脑子里的开关转到ON,自己就能轻易地转移到那一侧的世界里——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事实。而且只要在那个无边无际、富于条理的领域中探索与徘徊,他便是彻底自由的。他顺着巨大建筑中曲折的走廊前进,依次打开编好门牌号码的门扉。每当有新的光景呈现在眼前,留在现实世界的丑陋痕迹就会变得淡薄,干脆地消逝。由计算公式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说是合法的、并且绝对安全的藏身之地。天吾比谁都正确地理解这个世界的地理环境,能够准确地选择正确的道路。谁也无法追上来。逗留在那一侧的世界里,就能把现实世界强加给他的规则和重负干净地忘却,彻底地忽略。

  数学是一座壮丽的虚拟建筑,与之相对,由狄更斯代表的故事世界,对天吾来说则像一座幽深的魔法森林。数学从不问断地向着天上延伸,与之相对照,森林却在他的眼底无言地扩展。它黑暗而牢固的根,深深地布满地下。那里没有地图,也没有编好门牌号码的门扉。

  从小学到初中,他忘情地沉浸在数学世界里。因为那种明快和彻底的自由最有魅力,而且在他的生存中不可缺少。但从进入青春期开始,他越来越觉得只有这些怕还不够。在造访数学世界期间毫无问题,一切都称心如意,没有任何东西从中作梗。但一旦离开那里返回现实世界(他不能不回来),他置身的仍然是那个和原来完全一样的悲惨牢笼。情况没有得到丝毫改善,甚至让人觉得枷锁更为沉重。既然如此,数学究竟起了什么作用?难道只是一时的逃避手段吗?难道只是反而让现实情况更加恶化吗?

  随着这个疑问不断膨胀,天吾开始有意识地在自己和数学世界之间设置距离。同时,故事的森林开始强烈地吸引他的心。当然,读小说也是一种逃避。一旦合上书页,又不得不返回现实世界。但有一次,天吾发现从小说世界返回现实世界时,可以不用体会从数学世界返回时那种严重的挫折感。这是为什么?他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很快得出一个结论。在故事森林里,无论事物的关联性变得何等明确,大概也不会给你一个明快的解答。这就是它和数学的差异。故事的使命,说得笼统些,就是把一个问题置换成另一种形态。并根据这种置换的性质与方向的不同,以故事性来暗示解答的形式。天吾就带着这暗示,返回现实世界。这就像写着无法理解的咒文的纸片,有时缺乏条理性,不能立刻就起作用,但它蕴含着可能性。自己有一天也许能破解这咒文。这种可能性从纵深处一点点温暖他的心。

  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故事性的暗示越来越吸引天吾的兴致。数学在长大成人后的今天,对他来说仍然是极大的喜悦之一。他在补习学校里向学生们讲授数学时,和孩童时代一样的喜悦便会自然涌上心头。他愿意和别人分享这种观念自由的喜悦。这是非常美好的事。但天吾如今无法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计算公式主宰的世界里了。他明白,无论在那个世界里探索多远,也不可能找到要找的解答。

  天吾在小学五年级时,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向父亲发出了宣言。

  星期天,我不愿再像从前那样,跟着爸爸一起去收NHK的视听费了。我想用这个时间学习,想看书,还想出去玩。就像爸爸您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一样,我也有自己应该做的事。我想和其他小朋友一样,过正常的普通生活。

  天吾就说了这些。简短,但条理清晰。

  不用说,父亲勃然大怒。不管别人家怎样,那和咱们家没关系!咱们家有咱们家的做法。父亲说。什么正常的普通生活!不许你胡说八道!你知道什么叫正常的普通生活?天吾没有反驳,始终沉默不语。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说什么都是白说。这样也行。父亲说。不听爸爸的话的人,爸爸没有饭给他吃。给我滚出去!

  天吾依照父亲说的,收拾好行李离开了家。他本来就下了决心,无论父亲如何怒不可遏,如何咆哮如雷,甚至动手打人(实际上并未动手),他也一点都不害怕。得到可以离开牢笼的许可,他甚至深感庆幸。

  话虽如此,他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还没有办法自己生活。无奈,只好在下课后把自己目前的情况,老实地告诉了班主任老师。他对老师说,自己今天就无处过夜了,而星期天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去收NHK的视听费,对自己来说是多么沉重的心灵负担。班主任老师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单身女子,说不上美丽,还戴着一副式样难看的厚眼镜,为人却公正善良。她体格矮小,平时少言寡语,十分文雅,其实有点性急,一旦发起火来就像变了个人,无人能阻止。人们都对这种落差哑然失色,天吾却很喜欢这个老师。即使她发怒,天吾也不觉得可怕。

  她听了天吾的话,对天吾的心情表示理解和同情。这天晚上,她让天吾在自己家里留宿,在客厅的沙发上铺了一条毛毯,叫他睡在上面。还给他做了早饭。第二天傍晚,她陪着天吾去见父亲,进行了一次长谈。

  天吾被要求回避,因此不清楚他们谈了些什么。总而言之,父亲不得不停战。无论怎么发怒,总不能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流落街头。法律规定父母有抚养孩子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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