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村上春树 > 1Q84 BOOK3 | 上页 下页
三三


  “这个问题真难呢。”安达久美一副为难的表情说道。“顺眼的男人呢,基本上高中毕业去了东京。这一带没有什么好学校,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作。没有办法呀。”

  “可是你在这里。”

  “唔。薪水不多,工作却很辛苦。可是喜欢在这里的生活。只是找男朋友是个问题。想要抓住机会交往,却没有什么邂逅。”

  墙上的钟指向11点前。过了十一点的门限就回不了旅馆了。可是从这把坐起来心情不快的椅子上,天吾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身体使不上劲。也许是椅子形状不好。或者是比想的要醉的多。他漫不经心地听着猫头鹰的叫声,感觉着安达久美的头发疙疙瘩瘩地扫在脖子上,凝视着蒂凡尼仿制品台灯的光。

  安达久美嘴上哼唱着什么明朗的歌曲,准备着大麻。用安全剃刀将大麻树脂的黑块像鱼片似的削成薄片,然后塞进扁平的专用管子,严肃的眼神擦燃火柴。独特的含着甜香的烟雾静静地漂浮在房间里。首先是安达久美吸食这个管子。大口大口地吸进烟雾,长时间地留在肺里,缓缓吐出,然后用手指示天吾也做同样的事。天吾接过管子做了一遍。尽可能的将烟长时间保持在肺里。然后慢慢地吐出来。

  交换管子花了一些时间。这期间两人谁也没开口。可以听见隔壁的住户打开了电视开关,搞笑节目的声音越过墙壁。比之前稍微小声了一些。演播室里的观众愉快的笑声响起。商业广告的时段笑声停止。

  持续了五分钟交互的吸食,却什么也没发生,周遭的世界完全看不见变化。颜色也好形状也好气味也好还是那副模样。猫头鹰在杂木林里呼呼地继续叫着,安达久美的头发还是扫得脖子作痛。二人座的扶手椅坐起来的感觉也没变。时钟的秒针也还是以同样的速度前进。电视里人们为谁的笑话大声地笑着。不管再怎么笑也不是幸福的笑声。

  “什么也没发生。”天吾说,“也许对我不起作用。”

  安达久美轻轻地敲了天吾的膝盖两下。“不要紧。只是稍微花些时间。”

  和安达久美说的一样。终于起作用了。耳边可以听见秘密的开关被拨到了ON。天吾的脑中有什么再摇个不停。就像是粥倒进了锅里东歪西倒的感觉。脑浆在摇晃,天吾想。这是天吾第一次的体验——感觉到脑浆作为一个物质。能体会到它的粘度。猫头鹰深邃的叫声钻进耳朵里,和粥混在一块,瞬间溶解其中。

  “我的脑子里有猫头鹰。”天吾说。猫头鹰现在成了天吾意识的一部分。难分难解的重要的一部分。

  “猫头鹰是森林的守护神,是神通,赋予我们夜的智慧。”安达久美说。

  可是在哪里怎么样寻求智慧才好呢。猫头鹰可能在任何地方,哪里也不在。“想不出什么问题。”天吾说。

  安达久美握着天吾的手。“不需要提问。自己进入森林里就可以了。这样不是更简单么。”

  能听见墙壁那边传来电视节目的笑声。拍手的声音涌起。也许电视台的助手在摄像机拍不到的地方,向观众举起写着【笑】和【拍手】之类的牌子吧。天吾闭上眼睛想着森林的事。自己进入森林。黑暗森林的深处是小小人的领地。可是那里还有猫头鹰在。猫头鹰是神通,赋予我们夜的智慧。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好像是谁围绕在身后,突然给天吾的两耳塞进耳塞一样。谁在什么地方关上了一个盖子,另外一个人在别的地方打开另一个盖子。出口和入口交替变化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吾在小学的教室里。

  窗户大大地开着,飞进校园里孩子们的声音。突如其来的微风涌动,白色的窗帘随之摇荡。边上是青豆,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和平时一样的风景——可是却和平时有什么不同。眼里的一切都如同错觉一般鲜明,栩栩如生,粒粒分明。事物的样貌和形状,种种细节,都能一一地看清楚。稍稍伸出手去,就能触碰到。初冬午后的气味大胆地刺激着鼻孔。好像覆盖着的东西被猛然掀开一般。真是的气味。令人心境平和,一个季节的气味。黑板擦的味道,扫除用的洗剂的味道,校园的角落焚烧炉烧着落叶的味道。掺杂着混在一块。将这些味道深深吸进肺里,就会有心里被深而广阔地打开的触感。身体的组成在无言的变化。心跳也不再仅仅是心跳。

  继续一瞬间,时间的门从内侧被推开。旧的光芒和新的光芒混合在一起。旧的空气也和新的空气混在一起。这光和这空气,天吾想。一切都能理解了。几乎一切的事。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这个气味呢。明明是这么简单的。明明就在这个世界里。

  “好想见你。”天吾对青豆说。声音干涩发紧。可是无疑是天吾的声音。

  “我也想见你。”少女说。和安达久美的声音很像。现实和想象的分界线依然不能看见。越是想要区分,粥碗就越是倾斜得厉害。

  天吾说道。“我该从更早的时候开始找你的。但是却没有那么做。”

  “现在也不迟。你能找到我。”少女说。

  “怎么样才能找到呢?”

  没有回答,没有用于回答的语言。

  “但是我能够找到你。”天吾说。

  少女道:“因为我已经找到你了。”

  “你找到我了?”

  “来找我把,”少女说,“趁着还有时间。”

  白色的窗帘如同逃逸的亡灵,无声无息地大大的摆荡着。这是天吾最后映在眼里的东西。

  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吾躺在小小的床里。没有开灯,从窗帘的间隙中射入的街灯的光亮,微弱地照着房间。他穿着T恤和四角短裤。安达久美只穿着笑脸图案的T恤。长长的T恤下没穿内衣。柔软的乳房贴着她的手臂。猫头鹰还在天吾的头里继续叫着。现在杂木林也到了他的里面。他整个儿和杂木林成了一体。

  即使和年轻的护士两个人躺在床上,天吾也没有感觉到性欲。安达久美看起来也没有感觉到特别的性欲。她环抱着天吾的身体。又在咯咯地笑着。天吾不明白有什么这么可笑。也许是谁在哪举着【笑】的牌子吧。

  安达久美突然停下笑声,两手环绕着天吾的脖子。

  “我重生了哟。”安达久美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上。

  “你重生了。”天吾说。

  “因为已经死过一次了呀。”

  “你死过一次了。”天吾重复道。

  “下着冷冷的雨的夜晚。”她说。

  “为什么你死了呢?”

  “为了这样重生。”

  “你重生。”天吾说。

  “或多或少。”她非常非常小声地呢喃着。“以各种形式。”

  天吾就这番话思考着。或多或少各种形式重生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他的脑袋又开始发重,仿佛原始的海里满是生命的萌芽。可是却没有指引他向任何地方。

  “空气蛹是从哪里来的呢?”

  “差劲的提问。”安达久美说。“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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