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村上春树 > 1Q84 BOOK2 | 上页 下页
二一


  两人所在的房间总是昏暗的,青豆看不见天吾的身姿。她能看见的,只有他的眼睛。哪怕是在黑暗中,青豆也能看见他温柔的眼睛。她凝视着天吾的眼睛,在那深处可以看见他眺望的世界。

  青豆有时忍不住要和男人睡觉,或许就是为了尽量纯粹地守护自己在心中培育出来的天吾这个存在。她大概是想通过和陌生男人放纵地做爱,将自己的肉体从欲望的禁锢中解放出来。她渴望在这种解放之后到访的寂静安宁的世界中,与天吾两个人度过不被任何东西干扰的亲密时光。这也许正是青豆的期盼。

  午后的几个小时,青豆是在对天吾的思念中度过的。在狭窄的阳台上,她坐在铝制椅子上仰望天空,听着汽车的噪音,不时用手指捏捏那寒酸的橡皮树叶,思念着天吾。下午的天空中还看不见月亮。月亮出来,要在好几个小时后。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在哪里?青豆思忖着。无法想象。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如果和天吾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实相比的话。

  青豆给橡皮树浇了最后一次水,然后把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放在唱机上。手头的唱片全处理了,只有这张一直留到了最后。她闭上眼睛,侧耳倾听音乐,想象着拂过波西米亚草原的风。如果能和天吾在这种地方尽情漫步,那该多好!她想。两人当然是手牵着手。只有风吹过,柔曼的绿草和着风无声地摇曳。青豆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中有天吾手心的温暖。就像电影的大团圆结局一样,这情景静静地淡出画面。

  然后青豆躺在床上,蜷着身子睡了大约三十分钟。没有做梦。这是不需要梦的睡眠。醒来时,时针指着四点半。她用冰箱里剩下的鸡蛋、火腿和黄油做了火腿蛋。直接对着嘴喝厚纸盒装的橘子汁。午睡之后的沉默莫名地沉重。打开调频广播,维瓦尔第的木管乐协奏曲流淌出来。短笛演奏着小鸟鸣啾般的轻快颤音。青豆感觉,那似乎是为了强调眼前现实的非现实性而演奏的音乐。

  收拾好餐具,淋了浴,换上几个星期前就为这一天准备的衣服。

  式样简单,便于行动。淡蓝棉布裤子,朴素的短袖白上衣。头发盘了上去,用拢子固定住。首饰之类一律不戴。换下来的衣物没再扔进洗衣篮,而是一起塞进了黑塑料垃圾袋。剩下的事Tamaru会处理。将指甲剪干净,仔细地刷了牙,还掏了耳朵。用剪子修整眉毛,脸上涂上一层薄薄的乳霜,脖颈上洒了一点香水。站在镜子前左顾右盼,检查面部细节,确认了没有任何问题。然后拎起印有耐克标志的健身包,走出房间。

  在门口,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心想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这么一想,房间便显得无比寒酸,就像只能从里面反锁的牢狱。一幅画也没挂,一只花瓶也没放。只有取代金鱼买来的减价品——那棵橡皮树,孤零零地站在阳台上。在这样的地方,自己居然连续多年,毫无不满与疑问地送走了一天又一天。真是难以置信。

  “再见。”她轻声说出口。不是对房间,而是对曾经存在于此的自己告别。,她是在为我的葬礼作准备。

  这个女子知道。知道耶稣不久后必将死去。所以她像倾洒自己喷溢的眼泪一般,情不自禁地将那贵重的香膏浇在耶稣头上。耶稣也知道。知道自己不久后必会踏上黄泉之路。他说:“普天之下,无论在什么地方传这福音,也要述说这女人所行的,作个纪念。”

  他们当然没能改变未来。

  天吾再次闭上眼睛,做深呼吸,在脑中排列适当的语言。更换语言的顺序,使形象更加鲜明,节奏更加确切。

  他就像坐在崭新的八十八个琴键前的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①,让十个手指静静在空中起伏舞动。然后放松心态,开始将文字打在文字处理机的显示屏上。

  他描绘了黄昏东方的天空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那里的风景,生活于那里的人们,流逝过那里的时间。

  “普天之下,无论在什么地方传这福音,也要述说这女人所行的,作个纪念。”

  ①VladimirHorowitz(1903-1989),生于乌克兰的美国著名钢琴家。第5章青豆一只老鼠遇到素食主义的猫

  暂且接受亚由美已死的事实之后,青豆在内心进行了一番近似意识调整的活动。这些告一段落之后,她才开始哭泣。双手掩面,不发出声音,肩膀微微颤抖,静静哭泣。那样子仿佛是不愿让世界上任何人觉察到她在哭。

  窗帘紧闭,没有一丝缝隙,但谁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暗中窥视。

  那个夜晚,青豆在餐桌上摊开晚报,面对着它不停地哭泣。时时会克制不住,呜咽出声,但其余时间她都在无声地哭。泪水顺着手臂流到报纸上。

  在这个世界上,青豆绝不轻易哭泣。遇到想大哭一场的事,她宁可动怒——冲着某个人,或是冲着自己。所以她流泪实在是极其罕见的事。但正因如此,泪水一旦夺眶而出,便无休无止。这样长久地哭泣,在大冢环自杀之后还是第一次。那是几年前?她想不起来。总之是很久以前了。反正青豆那一次也是哭得没完没了。连着哭了好几天。

  不吃饭,也不出门。只是偶尔补充化作眼泪流失的水分,像一头栽倒在地般睡上片刻。此外的时间一直哭个不停。自那以来,这是第一次。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亚由美了。她变成了没有体温的尸体,此刻大概正送去做司法解剖。解剖完毕后,再重新缝合起来,也许会举行简单的葬礼,之后便运往火葬场,付之一炬。化作青烟袅袅升腾,融入云中。然后再变成雨,降落到地表,滋润着某处的小草。默默无语的无名小草。但青豆再也不可能看到活着的亚由美了。她只能认为,这违背了自然的流向,是可怕的不公平,是违背情理的扭曲之念。

  自从大冢环离开人世,青豆能怀着一丝近似友情的感觉对待的人,除了亚由美再没有别人。遗憾的是,这份友情是有限度的。亚由美是个现役警察,青豆却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尽管是个坚信自己代表正义的有良心的杀手,杀人也毕竟是杀人,从法律的角度来看,她不容置疑就是犯罪者。青豆属于应被逮捕的一方,亚由美则属于实施逮捕的一方。

  所以亚由美希望建立更深层的关系时,青豆却不得不硬着心肠,努力不去回应。一旦形成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彼此的亲密关系,便不免显露出种种矛盾和破绽,这对青豆来说很可能会致命。她大体上是个诚实率真的人,学不会一边在重大的事上对人撒谎、隐瞒真相,一边又和对方维持诚实的人际关系。这种状况会让青豆产生混乱,而混乱绝非她追求的东西。

  亚由美肯定也在某种程度上有所领悟,明白青豆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私密,才有意与自己保持一定距离。亚由美的直觉敏锐过人。那看来十分直爽的外表,有一半其实是演戏,背后潜藏着柔嫩而容易受伤的心灵。青豆明白这层道理。自己采取的戒备姿态,可能让亚由美感到寂寞。也许她觉得被拒绝、被疏远。这么一想,青豆就觉得心头像针扎一般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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