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村上春树 > 1973年的弹子球 | 上页 下页
二十六


  不好受?

  哪里,我摇头,来自“无”的东西又各归原位,如此而已。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我们的共同拥有的仅仅是很早很早以前死去的时间的残片。但至今仍有些许温馨的回忆如远古的光照在我心中往来彷徨。往下,死将俘获我并将我重新投入“无”的熔炉中,而我将同古老的光照一起穿过被其投入之前的短暂时刻。

  你该走了,她说。

  的确,寒气已升到难以忍耐的程度。我打个寒战,踩熄烟头。

  谢谢你来见我,她说,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多保重。

  谢谢,我说,再见!

  我走过弹子球机队列,走上楼梯,拉下拉杆开关。弹子球机电源如漏气一般倏忽消失,完全彻底的沉寂与睡眠压向四周。我再次穿过库房,走上楼梯,按下电灯开关,随手关门——在这一系列时间里,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回。

  拦出租车赶回宿舍已经快半夜了。双胞胎正在床上做一本周刊上的拼字游戏。我脸色铁青,浑身一股冻鸡味儿。我把身上衣服一古脑塞进洗衣机,转身泡进放满热水的浴缸里。为恢复正常意识,我泡了30分钟,然而沁人骨髓的寒气还是没有驱掉。

  双胞胎从壁柜里拉出煤气取暖炉,打着火。过了十五六分钟,寒战止住了。我嘘了口气,热一罐洋葱罐头杨喝了。

  “不要紧了。”我说。

  “真的?”

  “还挺凉的。”双胞胎抓着我的手腕,担心地说。

  “很快暖过来的。”

  之后,我们钻进被窝,把拼字游戏图拼上最后两块。一块是“虹鳟”,一块是“甬路”。身体很快暖和过来,我们几乎同时坠人沉沉的梦乡。

  我梦见托洛茨基和四头驯鹿。四只驯鹿全都穿着毛线抹。冷得出奇的梦。

  23

  鼠已不再同女子相会,也不望她房间的灯了,甚至窗前都不再靠近。他心中的什么在黑暗中游移一段时间,尔后消失,犹蜡烛吹灭后升起的一丝白烟。继之而来的是沉默。沉默。一层层剥去外皮后到底有什么剩下,这点鼠也不知道。自豪?……他躺在床上反复看自己的手。若没有自豪,人大约活不下去。但若仅仅这样,人生未免过于黯淡,黯淡之至。

  同女子分手很简单。某个周日晚上不再打电话给她即可。也许她等电话等到半夜。想到这点鼠很不好受。几次朝电话机伸出手,又都忍住没打。他藏上耳机,调高音量听唱片。他知道女方会打电话过来,但还是不愿意听见电话铃响。

  等到11点她会死心的吧。之后他洗脸刷牙,上床躺倒,暗想明天早上肯定打电话过来,熄灯睡觉。结果周六早上电话也没响。她打开窗,做早餐,给盆栽植物浇水,然后等到偏午。这回恐怕真的死心了,随即笑笑——那种像是对着镜子边刷牙边练习几次的笑。结局理应如此,他想。

  鼠在百叶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眼望墙上电子挂钟过了这许多时间。房间空气凝然不动。虚浅的睡眠几次滑过他的身体。时针已毫无意义。无非黑之浓淡的几度反复罢了。鼠静静忍耐自己的肉体一点点失去实体,失去重量,失去感觉。他想,自己如此经过了多少小时、到底多少小时了呢?眼前的白墙随着他的呼吸而徐徐摇晃。空间有了某种密度,开始侵蚀他的肢体。鼠测定这已是自己忍耐力的临界点,遂翻身下床,洗澡,在神志朦胧中刮须,然后擦干身体,喝电冰箱里的橙汁,重换睡衣上床。事情至此完结,他想。沉沉的睡意袭来,睡得昏死一般。

  24

  “定了,离开这座城市。”鼠对杰说。

  傍晚6点,店门刚开。吧台打了结,店里所有的烟灰缸一支烟头也没有。酒瓶擦得发亮,标签朝外摆成一排。连尖角都折得线条分明的新纸巾、红辣椒牌调味汁以及小盐瓶齐整整放在浅盘里。杰分别在三个小深底钵里搅拌三种调味汁。大蒜味如细雾四下飘移——鼠进来时正值这一小段时间。鼠一边用杰借给的指甲刀把指甲剪在烟灰缸里,一边这样说道。

  “离开?去哪里?”

  “没目标。去陌生的城市,不太大的为好。”

  杰用漏斗把调味汁注入一个个大长颈瓶里,注罢放进电冰箱,拿毛巾摇手。

  “去那里于什么?”

  “干活。”鼠剪完左手的指甲,一再看那手指。

  “这里就不成?”

  “不成。”鼠说,“想喝啤酒。”

  “我请客。”“领情。”

  鼠把啤酒慢慢倒进冰镇过的玻璃杯里,一口喝去一半:“怎么不问为什么这里不成呢?”

  “因为好像可以理解。”

  鼠笑了,笑罢哑了下舌:“跟你说,杰,不成的。即使大家都那样不问不说地相互理解,也哪里都到达不了。这种话我本不愿意说的……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那样的世界里逗留得太久了。”

  “可能。”杰沉思片刻说道。

  鼠又喝了口啤酒,开始剪右手指甲:“想了很多,也想过去哪里到头来还不一样。但我还是要去,一样也好不一样也好。”

  “再不回来了?”

  “当然迟早总要回来,迟早!又不是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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