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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嗯,对呀,第一次……这孩子虽然不能说对我们的结婚忌恨咒骂,但心里一百个不同意。是这样的,早就这样。你没觉察出来吧?她不是讨厌你,还想对你好、跟你亲近,可对我们的忌恨心里就是堵得慌。可是看着这海棠花,那个对象陪着她,她懂得了什么是女人的幸福,其实似乎更懂得了什么是女人。对母亲的再婚也想通了,表示理解。回来以后,趴在我的膝盖上哭着道歉,说以前对不起我们。”

  “是吗?我这就明白了。前些日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心想是不是这孩子一谈恋爱连眼神都变了?”

  “跟谈恋爱也有关系,自己一旦知道什么是女人的幸福,就祝愿母亲也得到幸福。房子这孩子很诚实。她说她经常们心自问这样祝愿妈妈幸福是不是自己动机不纯,就是说,她怀疑在为我祝福的时候会变成为自己祝福。要这么一怀疑,就没个完。还有,她说这样祝愿母亲能不能与对方的心灵感应相通?认为希望与对方相通是自我意识,如果不能与对方相通更是自我意识,借助母亲让自己心情舒畅。房子说,她的祝福会给妈妈带来什么好处呢?能不能给妈妈他们的幸福带来些实际上的效果呢?她说了‘实际的效果’。房子还说,这样子思前想后,一反省自己动机不纯,简直没完没了,就要对我叩拜。三更半夜,对着我们家的方向,双手合掌端端正正地坐着……嘴里说:‘妈妈,我向您叩拜。’但立即觉得这不合适,改口说:‘妈妈,我向您虔诚恭敬地叩拜’”

  听了时子这一番话,我也理解时子不从山门径往海棠树下,而是先坐在茶棚的折叠凳上眺望海棠的心情。

  “于是我说,‘房子,你一辈子都不应该忘记那海棠树。’听了我的话,她说,‘妈妈,你叫我不应该忘记,你自己还没看过呢。你去看看吧。’千万不要把它想象成夜市上卖的盆栽海棠。你去看了才相信我说得没错。”

  “我们结婚之前来看这海棠花那该多好。”我一边说一边突然想起“爱子,给客人……”对子背对浴室窗外竹叶的那个部分。

  时子边看海棠边听。我一回头,看见妻子的发际。

  时子的发际又密又长。从正面看,她的脖子不算长,但是从旁边转到背后,发际映衬下的脖子显得有点修长。本来就丰厚的头发在脑后更加丰厚,轮廓鲜明的发际就像把毛发拔得整整齐齐一样平顺流畅。我发现时子发际的美丽是在她第一次把脸伏贴在我的膝盖上的时候,但本人似乎对自己发际的清丽漂亮不大在意。不仅如此,这一带对我的嘴唇十分敏感,酥麻吃惊。我也感到吃惊。就是说,前夫还没有清晰地意识到发际这一块地方吗?也许这是留给我的空白。房子的发际也跟她妈妈一样漂亮。

  现在的姑娘都不把脑后的头发梳盘上去。我在房子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发现她的发际像时子。和我们家走得熟悉以后,有一次她和母亲一起入浴之前,把女学生式样的辫子拢上去用卡子卡住,免得被水濡湿。我刚好进去取忘在镜台上的手表,从镜子里瞧见她初具少女气质的动作,发现她的发际也是又长又密。

  时子的又密又长的发际与先前令我惊愕的那个部位自然密切相关,所以从海棠引发联想,注目时子的发际对于我来说在于情理之中,十分自然,但时子一心观赏海棠,莫如说似乎醉心于房子看过海棠这件事,没发觉我正回头看她。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妻子清醒过来,便试探着说:

  “房子今年21吗?”

  “嗯。”

  “比你结婚的时候还大两岁呢。”

  “是呀。”

  “那时候你比现在的房子还小两岁,真有点难以相信。”

  “我也这么觉得。”时子回答说,但她似乎并没有从年龄回忆自己的往事,还是沉浸在对房子的强烈感动的情绪里。

  我没有她那样心潮澎湃,反而因为她过分强烈,令我变得冷眼旁观。

  房子为我们夫妻的幸福祝愿祈祷,当然我很感激。不过,我还是从中看到房子自身的幸福,不无轻松地为她发自内心的微笑。另外,我羡慕房子的幸福甚至含带着轻微的嫉妒。这一点也许与时子不尽相同。

  海棠的花色并没有引起我故意作难的心理。房子之所以感受到女人的幸福,恐怕是与恋人在一起的缘故。女儿看到海棠花时那温馨亲热的惊诧仿佛也传递到我心上。

  “到树下去看看。不是说‘女人站立似海棠’吗?你也适当站一站。”我从折叠凳上站起来。

  “应该是‘女人站立似芍药’。”

  “是吗?人老如纸袋,装东西站不起。”

  “已经装了栎叶糯米点心,站得起来。”妻子终于露出笑容地站起来。

  站起来一看,仿佛听见一种遥远的空气振动的声音,好像是飞往海棠树的蜜蜂的嗡嗡声。再侧耳仔细倾听,从温润沉郁的声音里腾升起一种力量传进耳朵。

  一定有许许多多的蜜蜂,一棵树开的花就能吸引这么多的蜜蜂。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一种奇异的景观:不是花开树上,而是花与花之间没有空隙的重重叠叠的花团锦簇。

  颜色浓于樱花而淡于桃花,如梅紫也如紫红,因为含带淡紫,显得温煦柔和。在阳光映照下,隐约显现出不同层次的浓淡。

  时子在周围转了半圈,然后走进花下。我也走进花下。

  海棠的树干像一把伞在我们头顶上不高的地方张开,从粗干长出细干,又从细干分出许多小核干,纵横交错的支干在芳花树荫下编织着重叠交叉的黑线。从树下看上去,已有不少绿叶,细小柔嫩却浓绿澄碧。花朵大多下垂,笼罩着黄昏前的一片宁静。花瓣也浓淡不一,花瓣尖梢颜色浓艳。

  时子热泪盈眶。要是低下头去,泪水大概会顺着脸颊淌下来。

  “走吧。”我先走出海棠树荫。

  走了一段路,回头看去,时子也从花下出来,却依然恋恋不舍地看着花树。

  我也抬头看花,却想起净琉璃寺里吉祥天女的脸颊。

  像被风吹拢过去一样,落花堆积在山脚下。那儿是寺院的坟地,落花描绘出排列在山脚下石塔基石的轮廓。

  我走到山门时又回头看去,大杉树的阴影已经遮到院子边头,伸到海棠花上。大海棠树仿佛在吸收外界的东西,只有山脚融进薄薄的春阴。

  从此以后,海棠花经常浮现在我的心间。妻子更是如此。

  房子让我们去看海棠花,可以说获得意外的成功。我们甚至觉得海棠成了房子的象征,在背后谈论房子的时候,她的形象就会从海棠花丛中浮现上来;房子让我们回忆父亲的结婚、母亲与我的结婚这些往事时,眼前也会浮现出海棠花,多少慰藉温暖我的心。

  房子和恋人一起观看海棠花,从中感受到女人的幸福。我想,为了维护房子的幸福,我也必须做出一定的牺牲。

  虽然也可以说是女儿的感伤情怀,但时子在观赏海棠时一定确确实实感到幸福,心里藏着这种海棠的记忆也确确实实是一种幸福。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思考过幸福。我的幸福从来没有开放过海棠之花。

  海棠将作为一种回忆留在我的脑海里,这种记忆与房子的记忆大相径庭,仿佛这不是一棵生长于世间的海棠,留给我的是遥远的虚幻的回忆。

  例如,我就一直没告诉妻子从海棠联想到净琉璃寺里吉祥天女像的脸颊,觉得羞于启齿。

  妻子受到女儿的祝福,心头充满幸福;又从女儿现在的幸福中感受到自己的幸福,心里一高兴,就说要送女儿一套海棠花印染图案的婚宴礼服。

  “你的礼物,人家能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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