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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而且结束得比预期的还早。那场战争持续的时间是短还是长,四年前佑三他们是无从判断的。好歹战争总算结束了。

  以前,佑三在战争中将富士子丢弃不顾。这次,刚刚重逢,他竟又复萌旧念,企图让时间的激流把富士子卷走。上次是战争的风暴把他们两人吹散,从而结束了关系。以往“结束”这个字眼是会使佑三十分激动的,如今他却每每会从中看到自己的狡猾和自私。

  一般认为自私的打算,也许比陶醉于“结束”更合乎道理规范。可是,佑三的心情却是矛盾的。

  “到新桥了。”富士子提醒说,“你是要到东京站吗?”

  “嗯,唔。”

  这种时候,富士子也许会想起两个人习惯于双双从这个车站走到银座的往事。

  最近佑三没到过银座。他上班都是从品川站乘车到东京站下。

  佑三心不在焉地问:

  “你上哪儿?”

  “什么哪儿……我也要到你去的地方。怎么啦?”

  富士子露出了些许不安的神色。

  “不,我是问你现在住在哪儿。”

  “什么住在哪儿……会有什么好地方吗?”

  “这么说,彼此彼此。”

  “你现在带我去的地方,就是我的住处呀。”

  “那么,以前你在哪儿吃饭呢?”

  “没吃过像样的饭。”

  “你是在哪儿领配给的东西呢?”

  富士子望了望佑三像是动怒的脸,沉默不语了。

  佑三怀疑她不想说出自己的住处_

  他还想起了刚才经过品川站时。自己默不作声的情景。

  “我现在寄住在朋友那儿。”

  “同住?”

  “同住是同住,朋友租了一间六铺席的房子,我暂时挤了进去。”

  “能不能多住我一个人?三重同住可以吧?”

  富士子有点纠缠不清的样子。

  在东京站的月台上,六名佩戴红十字标记的护士围着一堆行李站着。佑三前后看了看,没有看见复员士兵下车。

  佑三经常乘坐横须贺线电车往返东京、品川。在品川站的月台上,他时常看见成群结队的复员兵。有的是与佑三从同一辆电车上下来,有的则是乘前一班电车到达,他们列队站在那里。

  这场战争打败了,将许多士兵遗弃在远隔重洋的异国他乡。就这样把他们置之不顾而投降了。这种败仗是史无前例的吧。

  从南洋群岛复员的士兵也拖着营养不良、奄奄一息的身躯,来到了东京站。

  目睹这一群群的复员士兵,佑三心头涌起一阵莫可名状的悲痛。他又觉得自己的心灵被醒悟、诚实、自省荡涤干净了。的确,一遇见败北的同胞,就不由得心情沮丧。他们不同于东京的街坊或者电车上的邻人,而是像纯朴的邻居从远方归来,不禁使人产生一种亲近的感情。

  事实上,这些复员兵总是一副纯朴的表情。

  也许这只是一副长期病号的脸面。疲劳、饥饿、沮丧带来衰弱与潦倒。他们的颧骨突出,双眼深陷,肤呈土色,面部连露出一点起码的表情的力气也没有了。这就是虚脱现象吧。可佑三又觉得不全然如此。战败后日本人的样子,还不至于虚脱得像外国人认为的那样严重。复员兵的激情,可能还在翻腾吧。的确,他们吃过人类不能吃的东西,干过人类不能干的事情,九死一生,终于回国了。他们身上似乎有一种纯洁之情。

  佩戴红十字标记的护士站在担架旁。有的伤病员被直接平放在月台的水泥地上。佑三险些踩在他们头上,只好绕道躲闪过去。这些伤病员的目光还是透亮的。他们毫无敌意地望着占领军上下电车。

  一次,一声低沉的“Very Pure”传入了佑三的耳朵。他心中一震,事后想道:可能是说“Very Poor”,自己听错了。

  佑三觉得眼前佩戴着红十字标记的护士,随侍在复员兵身旁,比起战争期间来,也纯洁得多了。也许是一时的比较吧。

  佑三从月台的台阶上走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向八重洲口走去。待看到过道上挤满朝鲜人,他才猛然想起似的说:

  “咱们走正门吧。平时我总从后门出站,所以疏忽了。”

  佑三又折了回去。

  佑三经常看见一群群朝鲜人在这里候车回国。月台上不准长时间列队等候,他们就挤在台阶下。有的靠在行李上,有的铺上脏布或棉被,蹲在过道上。还堆了一些用绳子捆绑起来的锅桶一类的行李。看样子有些人早已在这里连宿打夜地等候了。大多是一家一户的。孩子们的相貌很难同日本孩子区别开来,其中也可能混杂着一些嫁给朝鲜人的日本妇女。有时还看见有些人身穿崭新的白色朝鲜服,或是粉红色上衣,特别显眼。

  这些人都是要回去新近独立的祖国,看起来像是难民,不少人还是战争的受害者呢。

  从这儿出八重洲口,又看见一队队日本人在排队买票。第二天售票,头天晚上就排队等候了。佑三深夜回家路过这里,依然看见一排排的人。有的人蹲着,有的人和衣而卧。前面的人靠在桥栏杆上。桥脚下满地粪便。大概是露宿者的便溺吧。佑三上班经常碰到这种情景。下雨天就得稍稍绕点远路,从车道上通过了。

  每天所目睹的这种情景,突然又在佑三的脑子里涌现,所以他才从正门走出去。

  广场上,树叶沙沙地响。“丸”大厦侧面,染上了淡淡的霞光。

  来到“丸”大厦前,他看见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一手拿着细长的浆糊瓶和短铅笔伫立在那里。她穿着一件灰色衣袖的红黄色旧衣服,脚登一双男人穿的旧大木展,样子很像是沿途乞讨而来的。姑娘每次遇见美国兵,都央求似的向他们打声招呼。然而,过路的人,谁也没正面瞧她一眼。有的人被她的手触到了裤子,也顶多觉着诧异,好像对待小女孩似的,把她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一声不响,漠然地扬长而去。

  佑三担心她手里的液体浆糊会不会粘在对方的裤子上。

  姑娘斜耸着一边肩膀,拖着那双大木展,踉踉跄跄地独自横穿过广场,消失在昏暗的车站那边。

  “真叫人讨厌!”富士子目送着她的背影。

  “原来是个疯子。我以为是叫化子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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