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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她不是给外国人做小老婆的?没有哪个旧家具店会卖那么大件的东西。”父亲在看相台前坐下,继续说,

  “我在公寓还听说了奇怪的事。你没听说那房租一直是兰子的丈夫、那个叫竹田的家伙付的吗?他可能是个无赖。”

  “是竹田付的,”绫子按住父亲摊子的一角,立即又松开手,脸上的表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来之前刚卸掉脸上的舞台浓妆,五官和她父亲被夜风吹打的脸多少有点相像,但和华丽的人造丝和服不相称,显得很老相。不过,她说话时嘴唇确实像登台的女孩,是脸部的生动之处。

  “兰子两个多月前就已去了台湾。虽说她很窝火,但对着银子和木村,就像是没靶子的枪,怎么也打不起来。再说大势已去的兰子仅凭自己的力量,对正走红的银子和木村也无可奈何。银子这人自己从不考虑自己的事,却像做梦似的走红一时,真不可思议。我在一旁看着,都害怕嘞。”

  “嗯。你最好别想那些事。”老父咽下去忘在口里的海螺肉,像在回想银子的相貌闭上眼睛。

  “近来的轻歌舞团里,她那样的女孩多啦。”

  “不是的。”绫子像被什么吓着了似的使劲摇着头说:

  “我觉得银子好可怜、好可怜的,都看不下去了,可是在旁人眼里,只要银子一进来,周围我们这些人就显得凄惨啦。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

  “因为走红这事儿,是很奇怪的。”

  “不是的呀。兰子曾说过:银子是个雪人,早晚要溶化的。”

  绫子想起今年春天木村曾说过银子的身体冰凉。经他这么一说,绫子想起几次同银子睡在一张床上,银子身上凉凉地却油光光地冒出汗来。银子虽然那么喜欢化妆,可洗澡时并不经心。身上湿漉漉的就开始穿内衣,常常是绫子看不下去而帮她从背揩到脚。

  “雪人吗?”相面人突然笑了起来。

  “嗯。哪有那么暖和的人呀。”

  “今晚雾太重。有雾的夜晚客人多呀。也多亏有雾啊。”

  绫子也抬头望望头顶上的天空。不知是谁说过:浅草的女人从不看远处的天。

  “不会变成雨的。总之,那公寓不能去啦。”

  “怎么啦,爸爸?我觉得银子是个脆弱的人,她会有危险的。”

  “你担心那种事,可也没办法,在这儿,舞台上的女人我也看得多了。靠向众人展示身体过日子的买卖,无论是什么都只能那样。人眼这东西,是有毒的。她就像一年到头被毒针刺透似的。她不知道自己的面相。那孩子往台上一站,那么漂亮,简直认不出她来了。你觉得那样好啊?”

  “好吗?”绫子不是被父亲的话语而是被他的语气所吸引,欲言又上,想起或许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所以在舞台边等待出场时,甚至连跳舞,她才常常会突然把视线从观众身上移开,要独自一人一直生活下去。尽管她还无法断定嫁人与做日本舞老师究竟哪个对自身不利,但因为有些拙笨,她才决心要终身不嫁,为歌舞而活。她自认为这并非女孩子的多愁善感,而正是因厌倦才做出如此现实的打算。今年春天的那个早晨,对木村孩子般幼稚的问话:“为什么要这样决定呢?”绫子曾极为震惊。她常想起这件事。不是想这句话的内容,而是回忆木村那涉足舞台不久台词般的声音,浮想起英俊少年那张从不留意他人的冷淡的面孔。

  “和谁我都无法认真交谈。”

  木村又加上这么一句滑稽却又恰如其分的辩解似的遁词。像木村、银子这样的走红人物,在舞台上光彩熠熠,这对少男少女生命的核心里蕴藏着什么?绫子越想越害怕。或许那里面清澈可见,空空荡荡吧。

  有一次走过言问桥在隅田公园漫步时,文艺部的西林问大家:“朝霞和晚霞,你们喜欢哪个。”那是日暮时分,柏油路的行人道旁刚移植来一排小树,是花落已长出嫩叶的樱花树,虽然看起来它们还没适应这里的土壤。站在宽阔的河岸眺望远山,对舞女们来说这是少有的。与其说是看山,倒更像是感受的夕阳的色彩。舞女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夕阳更美丽吧。只有藤子是生长在乡村,可她的脑海里也未浮现出山区清晨的天空。

  西林总爱问些异乎寻常的问题。比如上次他问大家:你可知道自己钱包里究竟有多少钱?当时只有绫子一个人马上回答说知道。这次却是银子自己答非所问:

  “我喜欢彩虹。”

  “彩虹?彩虹何时出现呢?”

  “不知道哇。天上随时都可能出现吧。”

  “银子呀,每天活得腻味了吧。最讨厌的。”西林抱过银子的肩膀,迈开大步走了五六步,银子一下握住他的手,猛地转过身来,摆出跳双人舞的姿势,继续说:

  “要是说彩虹,无论到何时都能看到呀。”

  “可是,彩虹转眼间就会消失的。”

  “那倒也是。”

  银子若无其事地摘下贝雷帽,朝着河里的船信手挥了一挥。

  为何连这等事自己也记得一清二楚,想起来绫子就觉得自己悲惨,同时又觉得银子也可怜。

  “可是,在舞台上引人注目使人无从辨认,那才是明星哪。难道不好吗?”绫子看着老父亲,看相人的表情却像是不懂人的命运似的说道:

  “该回去唆。雾越来越大。”

  “哎。我想早点退出舞台。”

  “嗯。”老父亲低垂着头,表示赞同。

  绫子微薄的收入也能补贴家用。相面人又想起今晚要去为其守夜的老车夫:因酒精中毒身体痉挛般颤抖着住在公园的小岔路上或拘留所里。相面人不愿向女儿提起源氏店老板的死。

  “可是,我无法想象银子离开舞台将是什么样子。”

  “竹田是个狠毒的男人吧。他吸干兰子的血,现在又要吃掉银子了吧。”

  “哪会有那种事。银子会听人所言,任其摆布吗?”

  “她不是已经让人替她付房租了吗?”

  “那种事,银子自己还不知道呢。这么说他真是那样的人罗。”

  “你也还是个孩子呢。”

  “可是,那个房间里没有二件是银子的东西。她连肥皂都没带进去一块呀。”

  “只有那张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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