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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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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这么个女人,完完整整的一个女人。”她边说边利索地脱下白色的衣裳,对了,那动作轻灵,柔软的细布从肩膀上滑落下来,但衣裳不是落在脚下的地板上,而是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啊,她赤身裸体站在我眼前。虽然微弱的红光淡淡地晕染她的肌肤,但浑身洋溢着闪光的纯洁。这不是神灵的纯洁,她纯洁得令人觉得那裸体的某个部位具有人一样的缺陷。不知道是幽灵不知害臊呢还是一心一意为了袒露活生生的肉体而把女人的自尊自重忘在脑后,她面带微笑笔直站立。 “我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吧。” 无论是怎么靡颜腻理的女人,都会有胎毛、毛孔、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皱纹这些可爱的东西。我把眼睛紧紧贴上去,一边仔仔细细地从乳房、心口、肚脐、腰往下查看一边说: “太美了。简直美不胜收。” 这句话包含着“与铃子相比是一个熟透的女人”的含义,于是我用与对方的态度相适应的、如医生诊病般的口吻说: “你没生过孩子吗?黑乎乎地看不清楚。” “真想划一根火柴让您仔细看看。” 我一边摸着口袋一边说:“这行吗?” 我划亮火柴,黑暗中突然燃起一束火焰。瞬间,眼睛里变得只有火焰的颜色。就在这时,虽然我看不真切,只见幽灵如蜡人在火中崩溃、如雪人在阳光里融化,首先脸部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眼睛凹陷、耳朵缺落、手脚消融,接着整个身体软绵绵地坐在地板上,一团白色的东西像热气一样烟消云散。说起来似乎经过很长的时间,其实上述整个过程只有一二秒钟。就我来说,划亮火柴留给我的印象只是照亮她的肚皮,紧接着她的身体便荡然无存。我正怪异她的崩溃如此迅速,隔壁房间里“呀!”的一声女人的惊叫更叫我震骇。 我三步并作两步慌忙走进隔壁房间。只见铃子坐在长沙发上。她已经醒过来。但看那样子好像受到极度惊吓猛然坐起来似的。像服用了大量安眠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两眼惺松、茫然发呆,身子仿佛在微微颤抖。 “怎么啦?”我颤抖着手打开桌上的台灯。她“呀!”地叫喊一声,就像被光切伤一样双手捂着脸,“扑通”趴在长沙发上,右脚却棍棒一样僵硬,接着“哇哇”要呕吐。我赶紧走上前,手一摸她的后背,涔涔冷汗,而且身子像湿透的碎纸片一样疲软力竭,一下子显得瘦骨磷峋。 “不要紧吗?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我想把铃子抱起来,又觉得她的身子一定变得轻飘飘的,便惴惴不安地继续抚摸着。 “关灯让我睡一会儿就好了。把窗户打开。” 当我从窗口望着初秋的星空,夜幕已经降临、星光淡淡地闪烁,我突然觉得可笑,憋不住直想笑。我“呸!”地吐出一口唾液。唾液落在清浅的泉水里,我看见绯鲤的游动。我一边想那是色彩在游动一边从正舒适地闭着眼睛的铃子身旁走过,坐到钢琴前。我没学过钢琴,但一边回忆小时候学校里淘气的事情,一边似是而非地敲出儿童歌曲的简单曲调。 听说一个名叫查尔斯·贝雷的巫神不仅被脱得精光,而且差一点还要检查直肠,因为科学家怀疑里面藏着小鸟。 我不是科学家,做梦也没想像外国著名的心灵学家那样,搬出体重汁、体温计、显微镜、X光线、验电器、血压计、悸动计等各种玩意儿对铃子和花子进行测试。我认为桌子浮游、幽灵呈现人的模样都是从巫神体内流出来的一种名叫“外质”的东西的功能作用,我也不想摸这种凉飕飕、粘乎乎、白兮兮,有时还能照进相片、肉眼可见的东西。我不会以最敬畏魔鬼附身者的波塔特族野蛮人的思维方式来看待铃子,反而希望她如果和我结婚可能会失去这种巫神的魔力。然而,我怀疑刚才她醒来的样子莫非处在死亡或者发疯前的快乐愉悦的巅峰。 钢琴随心所欲乱七八糟地唱了大约二十分钟。 我听见铃子从心底长长吐出一口气坐起来。 “已经好了。对不起。” 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你的脚怎么啦?” “没什么,睡一个晚上就好了。” 铃子疲惫颓然地一屁股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用看一种什么植物的眼光注视着我,我也用看一种什么矿物似的眼光注视着她。红头发比睡前更像灰烬,眉毛参差不齐地竖起来,如同失去圣洁的仙女,浑身隐约透出成熟女人的疲倦,一会儿,她的脸颊渐渐地淡染红晕,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显得秀媚动人,而当她很快意识到的时候,那红晕原来是羞耻的脸色。铃子以完全清醒过来的口气说: “您做的事太可怕了。叫我震惊。” 我想她一定指的是我划火柴照看幽灵,眼前浮现出花子的裸体,也立刻面红耳赤。 “虽然我已经从睡梦中醒过来,现在要是用针尖在我的手附近扎一下,我的手指头还像真的被扎一样疼痛。我睡觉的时候,您一握幽灵的手,有感觉的不是幽灵而是我。” 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么不是幽灵,而是铃子感觉到自己的赤身裸体被我仔细盯着。我惊骇得简直喘不过气来。要是事先知道,我刚才亲吻幽灵那该多好。她突然变得温柔妩媚,也是因为被我这个男人看过她的肉体吗?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既然铃子的心灵深处潜藏着让我观看她的裸体的动机。就不会也让幽灵对我袒身露体吧。总之,我觉得比直接观看铃子的身体更具性感,真想脱口而出“幽灵的行动难道不是听从巫神摆布的吗?”但话到嘴边,又改口说: “花子到底是什么人?” “您一点儿也没问她吗?” “正想问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以幽灵的面目出现?” “这我想都没想过。” “如果说生前的爱憎恩怨、善举恶行到死后还要清算的话,来免太怨苦了。你觉得这种想法很幼稚吗?” “您刚才详细问她就好了。”铃子显得不感兴趣,冷淡地回答。 于是我掏出香烟,点燃一支。我发现点烟的正是刚才那盒火柴,如果把火柴收起来藏在口袋里反而显得心里有鬼,便索性放在桌子上。她拿起火柴摆弄了一会儿,然后随手贴在耳朵上。 “哎呀,我听见小鸟的叫声。” “是黄道眉。” “是百日红吗?一面大镜子。” “是我来这儿之前去的那家理发店。” “这是历史呀。我是不接受别人的任何东西的。这是西餐馆里的火柴吧,有一股厨房的味道。” “这要这么说,这座房子的木头也有山的历史。就是大米、黄油、糕点,在你吃到之前,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人的手、包含多少人的心意哩。” “倒也是。只是我的感觉没那么敏锐罢了。” “那么,这又是什么?”我从西装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 “我懒得说了。您不知道我很累吗?好了,还是让您看看您不知道的您的来信吧。” 她从靠窗的桌子抽屉里拿来几叠纸包里面没有一个信封。 “我的信?我没给你写过这么多的信。” “嗯。可我收到了呀。哎哟,您不要在这儿看。是您亲手写的吧,跟您的笔迹一模一样吧。只要您心里想对我说些什么的时候,我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动笔替您写下来。说实在的,虽然我一天好几个小时写您给我的信,但也有感觉不到的时候。” “那我就没必要对你说半句话、没必要见你,也没必要这样子相对而坐了。” “不是这个意思。”她突然像小孩一样微笑起来。 我看着笑脸下的茶杯。 “呀!菊花……” 菊花随着我的声音无影无踪。似乎它本应该和花子的幽灵一起消失,现在才突然想起来一样。但是,在明亮的灯光下,我为什么一直没发现近在眼前的菊花呢? 虫声突然卿卿热闹起来,仿佛清凉的月光从院子的树叶间筛漏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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