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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雀夜游吗,在春天……”直木笑了起来。

  现在,宫崎的秋末像镰仓的春天。

  直木吃过晚早饭,从饭厅回了一趟房间,把一本小型的文库本《古事记》揣在口袋里,下楼到总服务台。墙上挂着预定好的两个结婚宴席的牌子。不用说,这是本地人的结婚宴席,一打听才知道,昨天、今天共四十五对新婚旅行的夫妇住进了旅馆。听说多的日子,每天甚至要接纳八十对新婚夫妇,直木听了真是吃惊。并不大的旅馆,八十个房间,全给新婚夫妇占据了,简直成了新婚夫妇的专用旅馆。

  “上了年纪的人,一个人来住,真是太不识相了吧。”直木开玩笑地说。

  “哪里的话。”管客房的人赶快否定。

  “慢慢的就要成累赘了哟,尽管自己不愿意这么想,随着年事的增长,自己感到成了自己累赘的时间多起来了。”

  冷不防说了一句,果然就如此了吗?“自己成了自己的累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自己的老年,真的会有这种事吗?直木只知道现在的事。自己说出的语言又回到自己的心里。其后的心理活动当然不会对旅馆里的人说。

  直木把钥匙交给服务台,无心地抽了一支烟,上了二楼的大厅,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大厅比二楼的走廊要低,做成悬崖式的黄菊、白菊和红菊,成了大厅的装饰墙,花儿盛开着垂下。他看到菊花前面,身披婚纱的新娘正在和家人、亲戚们合影留念。没有看到新郎模样的人,也许随后就开始举行结婚仪式吧。摄影师钻进照相机匣的黑布里,箱式相机的三脚架,在直木的膝盖边擦来擦去。直木站起来,走出了旅馆。

  被称做“天使喇叭”的、一种热带树的白花,那花形就像那名字似的。直木看到那些花开在大门的边上。他沿着笔直的河信步向下游走去。川岸公园内,种满了凤凰树,不久,忽地断开了。柏油马路也中断了。接下去是乡间小道。而且,这条汽车道,从小户的桥边离开了岸,折进左面的村子(可说是宫崎市内的农村)。直木登上了大淀河的河岸。荒草中有一条小路。

  这里是赤江的港口吧。长年累月,河上游流下来的泥沙,在河口屯积了下来,水之上露出的泥地一天天扩展开来,淤塞了河口与河对岸,有几根小小的船桅杆,冷清地竖立着。江户时期,这里可是江户与关西连接海路的港口,船只进进出出相当热闹,现在连影子也没有了。大淀河边原来开着许多妓院和小菜馆,战争时期,都在轰炸中烧毁了,后来,这里建起“川岸公园”,种上了许多凤凰树。从这个橘公园开始,到孩子之国,仙人球公园,还有“日南海岸”的游览道路,战后,又种植了热带风格的植物,于是,成了观光游览的好去处。直木现在看到的河口、港口和大海,没有一点观光的趣味。

  《古事记》里的神话人物“伊邪那美命”说过:“吾至污秽之乡,故吾净吾身。”他来到筑紫“日向小门”地区的阿波歧原野,在河里洗净自身,“行祓楔之举”。直木就是想去看看那阿波歧原野,才出了旅馆的。

  橘大道、橘桥、小户镇、小户桥这些地名,都出自《古事记》,直到现在还有“阿波歧原”那样的地名。赤江港之北,阿波歧原之东,“一叶之滨”的周围传说就是伊邪那歧命净身的场所,原来都和神话有关。

  直木高中时就学过《古事记》,大正时期的学生,只有看神话,还能够有个自由的想法。不久,它也成了禁读的书,譬如津田左右吉博士的《神代史的新研究》和《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新研究》,后来也成了学生们喜欢读的书。高中生时代的直木,涉猎了民俗学、考古学、神话学和比较神话学,并且和同窗好友一起畅谈,还为了考察多次出外旅行。

  就是这样的直木,也从不曾想过伊歧那美命实有其人,也从未把“日向”的神话当成历史来相信。可是,“日本的神话是日本的神话”这样一种想法,直木从来没有改变过。不管你如何寻求它和其他民族、其他国家的神话有什么相似或者不同点,日本的神话总归是日本的神话。直木既不是神道家,也不是神话学者。

  以前的直木,不过是一个学生。只凭法学系学生的趣味和爱好读书;后来,在公司里干了四十年,就懒得读书了;战败后,日本神话研究有了什么进展,有了何种解释,他常常只能从报纸和杂志里,捡拾一些零星片断来读一读,等于什么知识也没有。学生时代读过的,听到过看到过的,与其说模模糊糊地记得,不如说忘记的要多得多。揣在上衣口袋里的《古事记》,既没有注释,也没有现代语言的解释,就连他自己也怀疑是不是能看懂。

  谁知退了职的今天,一想起出门旅行,最吸引他心的就是“神话之国”——“日向”了。接下去才是“出云之乡”和“大和之乡”。为什么呢?连直木自己也不十分明确。也许是对自己的学生时代,对那青春时代“知与情”的怀旧伤感,或许是老年人的去国怀乡之情吧,这些都不是能三言两语打发走的呀。与其说他在寻找“过去”,不如说,直木想借助此次旅行寻求自己新的起点。为了第二次新的人生,可以说他需要洗心革面,来一次“祓楔”。用日本的神话、传说、历史还有自然来净化自己。

  直木下了河堤,继续想找一条路,听说从河口岸边,有通向一叶之滨的道路,可好像没有那条路。他只能从原路返回。橘桥的上空,河上游的远处,薄薄霞光的尽头,只露出一点点山顶,那该是“高千穗”的山峰吧。直木凭山之形状来推想。那山头狭窄的、尖尖的。大淀河的源头就在高千穗山上。

  反光强烈像银板似的水面,鸭子就是在白天也成群结队;没有日光反射地方的水,像是沉甸甸、粘稠稠地沉淀着似的。河水之臭,甚至站在堤坝上也能嗅出。关于这“黑河的恐怖”,直木已经在今早的报纸上读到了。几十家淀粉工厂,一齐向河里倾倒废液,河水变脏了,变臭了,鱼都死了,鱼饵都灭绝了,甚至还威胁着城市里自来水的清洁。盛产白薯的宫崎,有许多淀粉工厂,但工厂排出的废液污染水资源的问题也已经相当严重了,说是县、市政府正在商谈对策。河里映出夕阳、朝阳看上去十分美丽,可“观光客对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生活,真是毫不关心,没有一点责任哇”,直木今天早上就在想。想归想,还是早晨那一杯咖啡的味道,对直木来说也许更切实。旅行逃避,旅行学习,旅行之生,旅行之死。正因为如此,旅人归根结底还是旅人。

  9.一叶之滨

  东京“隅田川”的肮脏,就是在东京都内,近来也被当做日本“公害”的样本来给人看,几乎一点看不出“百年待河清”的征兆。引用的这句话中所说的“黄河”之水,是大自然的污浊。与此相比,隅田川实在是小小的人为的肮脏。它和柳桥长椅子涂上令人讨厌的颜色一样,都是近于没有大脑的事。

  住宅和商店的设计,以建筑为主,直木的儿子治彦,也几乎对东京绝望了,他至少还留下一些对古都京城市街的憧憬。然而,京都那些古色古香的屋子和商店,也正在一个接一个地被比东京更小家子气、更单薄的建筑所替代。难道京都的商店大多比东京的店生意做得小吗?可是,只要不是挂了名的老铺,传统京都格调的商店,现在的客人已渐渐地不需要了。就连民宅,为了保持住京风古姿,国家和市政府,不惜花大钱,用好材料重新建筑,强压市民改成住起来不方便,采光又差,就像故意喜欢京都的酷暑和严冬似的老式结构房子。京都的房子,比起东京来要粗糙,就像拍电影时搭的布景一样,尽是些单薄的冒充洋房的假货,不成体统的房子,让人担忧该不会到不了遥远的将来吧。

  “啊,连山都瞧不见了。瞧不见山了哟。”近年来,直木漫步在京都的街头,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怨言。所谓京都一美,就是可以从街上看到东山、北山和西山,还能望见“比睿”和“爱宕”。现在,新建的大楼拔地而起,看不见山的街道渐渐多起来了。而那些大楼,比起东京来则要贫瘠和粗糙。让战争烧毁的地方城市,到处都失去了乡土色彩,一窝蜂地慌慌张张建筑了不少无趣味的、摇摇晃晃的建筑;京都确实是日本的古都,可是现在,连它也正在变得像战败后乡村式的城镇了。有时真让人担心它不久也许会落到东京城下那些热闹小城区的地位。

  “这假如是现在日本应有的样子倒也罢了。”直木从堤上下来说,“要灭亡的就任它去灭亡吧。要死的随它去死吧。”

  大淀河污染的臭味,让他吐出这样的话。忽地,他想起“巴黎的塞纳河也是……”于是,他的脸色便缓和了下来。

  前年夏天,去纽约出差的直木,经过欧洲,绕过北极回国的时候,去了一趟巴黎,住了一星期,一个日本商社的朋友,邀请他去坐塞纳河上的游览船。在船上一边吃晚饭,一边欣赏巴黎夏日的黄昏之景。巴黎圣母院,在船上眺望,就像浮在一片光影里。一阵阵清朗的诵读声,从圣母院里飘向游览船。直木不懂法兰西语,听不出是在朗诵诗还是散文,他只是朦胧感觉到那是有关巴黎圣母院的。连巴黎圣母院都作为一种夜晚的观光景点了呀,于是直木有了一阵幻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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