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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人家的屋顶都葺上细木板,铺上石子。那些圆圆的石子,只有阳光照到的一面,在雪中露出黑糊糊的表层。那不是潮湿的颜色,而是久经风雪剥蚀,像墨一般黑。一排排低矮的房子静静地伏卧在大地上,给人这样的感觉:家家户户好像那些石子一样。真是一派北国的风光。

  一群孩子将小沟里的冰块抱起来扔在路上,嬉戏打闹。大概是冰块碎裂飞溅起来的时候发出闪光非常有趣吧。站在阳光底下,觉得那些冰块厚得令人难以置信。岛村继续看了好一阵子。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独自靠在石墙上打毛线。她穿着雪裤,还穿上高齿木屐,却没有穿袜子,可以看得见在冻红了的赤脚板上长着的冻疮。坐在旁边柴标上的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女孩,心不在焉地拿着毛线团。从小女孩这边牵到大女孩那边的一根灰色旧毛线,发出了柔和的光。

  从相隔七八家的一所滑雪板工厂传来了刨木的声音。另一边的屋檐下,有五六个艺妓站着聊天。那个女子可能也站在那里。直到今晨才从客栈女侍那里打听到她的艺名叫驹子。果然女子一本正经地瞧着他走过来。女子必定满脸通红,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岛村还没这么想,驹子已经连脖子都涨红了。她本可以背过脸去,但却窘得垂下了视线。而且,当他走近时,她慢慢地把脸移向他那边去。

  岛村感到自己的脸颊好像也在发烧了,正要急步走过去,驹子却立刻追赶上来。

  “到这种地方,真难为情啊!”

  “要说难为情,我才难为情呢!你们那么一大堆人,吓得我不敢过去。你们经常是这样的吗?”

  “是啊,过了晌午饭常常是这样。”

  “你这样红着脸,嘎达嘎达地追上来,不是更难为情吗?”

  “那倒无所谓。”

  驹子断然说过之后,脸颊又飞红起来,就地停下脚步,攀住路旁的柿子树。

  “想请你到我家来坐坐,才跑过来的啊。”

  “你家就在这里吗?”

  “嗯。”

  “要是让我看看日记,去坐坐也不妨。”

  “我要把那些东西烧掉再死。”

  “可是,你家里不是有病人吗?”

  “哦?你了解得这么详细呀!”

  “昨晚你不也到车站去接了吗,是不是披着一件深蓝色斗篷?我也是乘那趟火车来的,就坐在病人的附近。那位姑娘侍候病人真认真,真亲切啊。是他的妻子吧?是从这里去接,还是从东京来的?简直像慈母一样,我看了很受感动啊!”

  “这件事你昨晚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说一声?”驹子变了脸色。

  “是他的妻子吧?”

  但是,驹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又问道:“为什么昨晚不告诉我?你这个人真奇怪!”

  岛村不喜欢女人家这样厉害。但是使她这么厉害的,倒不是岛村或是驹子本人有什么道理,这也许可以看作是驹子性格的一种表现吧。总之,在她这样反复追问之下,他好像觉得敲击中要害似的。今晨看见映着山上积雪的镜中的驹子时,岛村自然想起映在暮霭中的火车玻璃窗上的姑娘,但他为什么没把这件事告诉驹子呢?

  “有病人也没关系,不会有人到我房间里来的。”

  驹子说着,走进了低矮的石墙后面。

  右边是覆盖着白雪的田野,左边沿着邻居的墙根种满了柿子树。房前像个花坛。正中央有个小荷花池,池中的冰块已经被捞到池边,红鲤在池里游来游去。房子也像柿子树干一样,枯朽不堪了。积雪斑斑的屋顶,木板已经陈腐,屋檐也歪七扭八了。

  一进土间(过去日本式房子进门入口处为土地,叫作土间),觉得静悄悄,冷飕飕的,什么也看不见,岛村就被领着登上了梯子。这是名副其实的梯子。上面的房子也是名副其实的顶楼。

  “这里本来是放蚕的房间,你吓了一跳吧?”

  “醉醺醺地回来,爬这种梯子,多亏你没摔下来。”

  “摔过哩!不过,这种时候多半一钻进楼下的被炉里就睡着了。”

  驹子说着,把手伸进被炉支架上的被子里试了试,然后站起来取火去了。

  岛村把这间奇特的房子扫视了一圈。只有南面开了一个低矮的窗,但细格的纸门却是新糊的,光线很充足。墙壁也精心地贴上了毛边纸,使人觉得恍如钻进了一个旧纸箱。不过头上的屋顶全露出来,连接着窗子,房子显得很矮,黑压压的,笼罩着一种冷冷清清的气氛。一想起墙壁那边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感到这房子仿佛悬在半空中,心里总是不安稳。墙壁和铺席虽旧,却非常干净。

  他想:驹子大概也像蚕蛹那样,让透明的身躯栖居在这里吧。

  被炉支架上盖着一床同雪裤一样的条纹棉被。衣柜虽旧,却是上等直纹桐木造的,这是驹子在东京生活的一个痕迹吧。梳妆台非常粗糙,同衣柜很不相称。朱漆的针线盒闪闪发亮,显得十分奢华。钉在墙壁上的一层层木板,也许是书架吧,上面垂挂着一块薄薄的毛织帘子。

  昨晚赴宴的衣裳还挂在墙上,露出了衬衫的红里子。驹子拿着火铲轻巧地登上了梯子。

  “虽是从病人房间里拿来的,但据说火是干净的。”

  驹子说着,俯下刚梳理好的头,去拨弄被炉里的炭火。她还告诉岛村:病人患肠结核,是回家乡等死的。

  说是“家乡”,其实他并不是在这个地方出生。这里是他母亲的老家。母亲在港市不当艺妓之后,就留在这里当了舞蹈师傅。她还不到五十岁得了中风症,就回到这个温泉来疗养了。他则自幼爱摆弄机器,特意留在这个港市,进了一家钟表店。不久,好像到东京上夜校去了。也许是积劳成疾吧,今年才二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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