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川端康成 > 千只鹤 | 上页 下页


  “看来,小姐是讨厌我罗,不是吗?刚才在茶席上,小姐似乎也不想见我,真遗憾。”

  菊治的话像很露骨,又像很婉转。可是夫人却直率地说:“她见了你,心里准是很难过。”

  “也许是家父使她感到相当痛苦的缘故吧。”

  菊治本想说,这就像太田夫人的事而使自己感到痛苦那样。

  “不是的。令尊很喜欢文子吶。这些情况,有机会时我再慢慢告诉你。起初,令尊再怎么善待这孩子,她一点儿都不亲近他。可是,战争快结束的时候,空袭越发猛烈,她似乎悟到了什么,态度整个转变了。她也想对待令尊尽自己的一份心。虽说是尽心,可是一个女孩子能做到的,充其量不过是买只鸡,做个菜,敬敬令尊罢了。不过,她倒是挺拼命的,也曾冒过相当的危险。在空袭中,她还曾从老远的地方把米运了回来……她的突然转变,让令尊也感到震惊。看到孩子的转变,我又心疼又难过,仿佛遭到谴责似的。”

  菊治这才想到,母亲和自己都曾受过太田小姐的恩惠。那时候,父亲偶尔意外地带些土特产回家来,原来都是太田小姐采购的啊。

  “我不十分清楚女儿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转变,也许她每天都在想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一定是很同情我吧。她真的不顾一切,也要对令尊尽一份心啊!”

  在那战败的岁月里,小姐清楚地看到了母亲拼命纠缠,不放过同菊治的父亲的爱吧。现实生活日趋严酷,每天她顾不得去想自己已故的父亲的过去,只顾照料母亲的现实了吧。

  “刚才,你注意到文子手上的戒指了吧?”

  “没有。”

  “那是令尊送给她的。令尊即使到这里来,只要一响警报,他立即就要回家,这样一来,文子说什么也要送他回去。她担心令尊一人在途中会发生什么事。有一回,她送令尊回府上,却不见她回家来。如果她在府上歇一宿就好了,我担心的是他们两人会不会在途中都死了呢。到了第二天早晨,她才回到家里来。一问才知道,她送令尊到府上大门口,就折回来,在半路上一个防空壕里呆到天亮呢。令尊再来时说,文子,上回谢谢你啦。说着就送给她那只戒指了。这孩子大概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只戒指吧。”

  菊治听着。不由厌烦起来。奇怪的是,太田夫人竟以为当然会博得菊治的同情。

  不过,菊治的情绪还没有发展到明显地憎恨或提防太田夫人的地步。

  太田夫人好象有一种本事,会使人感到温馨而放松戒备。

  小姐之所以拼命尽心侍候,也许是目不忍睹母亲的凄凉吧。

  菊治觉得夫人说的是小姐的往事,实际上是在倾诉她自己的情爱。

  夫人也许想倾吐衷肠。然而,说得极端些,她仿佛分辨不清谈话对象的界限,是菊治的父亲,还是菊治。她与菊治谈话就像跟菊治的父亲说话一样,格外的亲昵。

  早先,菊治与母亲一起对太田遗孀所抱的敌意,虽说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是那股劲头已减去大半了。一不注意,甚至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就是她所爱的父亲。仿佛被导入一种错觉:与这个女人早就很亲密了。

  菊治知道,父亲很快就与近子分手了,可是同这个女人的关系则维系至死。菊治估计,近子肯定会欺负太田夫人。菊治心中也萌生出带点残忍的苗头,诱惑他轻松地捉弄一下太田夫人。

  “你常出席栗本的茶会?从前她不是总欺负你吗?”菊治说。

  “是的。令尊仙逝后,她给我来过信,因为我怀念令尊,也很寂寞,所以……”夫人说罢,垂下头来。

  “令爱也一起去吗?”

  “文子大概很勉强地陪我来的。”

  他们跨过铁轨,走过北镰仓车站,朝着与圆觉寺相反方向的山那边走去。

  太田遗孀至少也有四十五开外,比菊治年长近二十岁,可她却使菊治忘却了她年长的感觉。菊治仿佛搂抱着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女人。

  毫无疑问,菊治也和夫人一起享受着来自夫人经验的那份愉悦,他并不胆怯,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经验肤浅的单身汉。

  菊治觉得自己仿佛是初次同女人发生了关系,也懂得了男人。他对自己的这份男性的觉醒感到惊讶。在这以前,菊治从来不知道女人竟是如此温柔的被动者、温顺着来又诱导下去的被动者、温馨得简直令人陶醉的被动之身。

  很多时候,独身者菊治在事情过后,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一种厌恶感。然而,在理应最可憎的此时此刻,他却又觉得甜美而安详。

  每当这种时候,菊治就会不由得想冷漠地离开,可是这次他却听任她温馨地依偎,自己如痴似醉。这似乎也是头一回。他不知道女人情感的波浪竟是这般尾随着追上来。菊治在这波浪中歇息,宛如一个征服者一边瞌睡一边让奴隶给洗脚,感到心满意足。

  另外,还有一种母爱的感觉。菊治缩着脖颈说:“栗本这个地方有一大块痣,你知道吗?”

  菊治也察觉到自己突然脱口说出了一句不得体的话,也许是思绪松弛了的缘故,可他并不觉得这话对近子有什么不利。

  “长在乳房上,诺,就在这里,是这样……”说着菊治把手伸了过去。

  促使菊治说出这种话的东西,在他的体内抬头了。这是一种像是要拂逆自己,又像是想伤害对方的、好难为情的心情。也许这是为了掩饰想看那个地方的一种甜蜜的羞怯。

  “不要这样嘛,太可怕了。”

  夫人说着悄悄地把衣领子合拢上,却蓦地又像有某点难以理解似的,悠然地说:“这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在衣服下面,看不见吧。”

  “哪能看不见呢。”

  “哟,为什么?”

  “瞧,在这儿就看见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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