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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唔。”银平再上下把她打量了一下。她的嘴唇没涂口红,颜色发黑,有点不正常;嘴里镶有金牙。年龄难以判断,大概是四十开外吧。单眼皮下的目光,像男子一样干涸、尖利,要把人弄到手似的。而且一边眼睛过分细长。黝黑的脸皮,僵直发硬。银平觉得有点危险。

  “好,就到此为止吧。”银平说着就势举起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女子的胸脯。无疑是个女子。

  “你干什么?”女子抓住了银平的手。女子的手掌松软柔嫩。不像是干劳动活的。

  确认一个人是不是女人,银平也是第一次经验。明知她是个女人,还通过自己的手去确认是个女人,银平奇妙地放下心来,甚至感到可亲可爱了。

  “好,就到那边去吧。”银平再说了一遍。

  “你说那边,是到哪儿呢?”

  “附近有没有舒适一点的小酒馆呢?”

  银平探问了有没有带着这种异样打扮的女人也能进去的酒馆之后,又回到了灯光明亮的大街上。他走进一家卖五香菜串儿的小吃店。女人也跟着进来。有的座席在五香菜串儿锅的周围,围成工字形。有的座席则远离五香菜串儿锅。工字形周围的座席,大致上都已坐满了客人。银平在靠入口的座席上落坐。宽敞的入口,挂着的半截门帘,下方可以望见过路人的胸脯。

  “你喝白酒还是喝啤酒。”银平说。

  银平没有打算把这个一副男子骨骼的女人怎么样。他知道已经没有危险,另外没有目的也是轻松愉快的。喝白酒还是喝啤酒也就悉听其便了。

  “我喝啤酒。”女人回答。

  这家酒馆子除了五香菜串儿以外,还能做几个简单的菜肴,菜单纸牌成排地挂在墙上。叫什么菜,也全听女方的选择。从女人厚颜无耻的样子来看,银平觉得,这女人是不是为不三不四的人家拉客呢。如果是那样,他也就想通了。但是银平没有说出口。女人也许发现银平有什么危险,也就没有去引诱他。或许是对银平产生某种亲近感,她才跟踪而来的吧。总而言之,这女人似乎已经抛弃了她最初的目的。

  “人生的一天,真是奇怪啊,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我你萍水相逢,竟同你喝起酒来了。”

  “是啊,是萍水相逢啊。”女子只喝了一杯,就很来劲地说。

  “今天和你喝个痛快就完了。”

  “就完了。”

  “今晚从这儿就回家?”

  “就回家。家里孩子在等着我呢。”

  “你有孩子?”

  女子依然连续喝了几杯。银平盯视着女人喝酒的模样。

  一夜之间,在捕萤会上看见那少女,在土堤上被那婴儿的幻影追踪,现在又这样地同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喝酒……无论如何银平也是难以置信的。而难以相信的,肯定是因为那女人长得丑陋。银平现在必须这样认为,在捕萤会上看到美貌的町枝,是似梦非梦;在小酒馆里同丑陋的女人在一起,却是现实。不过,银平又觉得,自己是为了寻求梦幻中的少女,才同这个现实中的女人对酌的。这女人越丑陋越好。由于这样,町枝的面影也像浮现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穿长统胶靴呢?”

  “出门的时候,以为今天会下雨。”女子的回答是明快的。一种诱惑力吸引了银平。那就是想看藏在长统胶靴里的女人的脚。要是这女人的脚丑陋无比,这对象对于银平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女人越喝越发丑态百出。她那双眼睛一大一小,小的一边显得更小了。她用那只小眼睛向银平飞了一眼,肩膀摇摇晃晃地倾斜过来。银平抓住她的肩膀,她也不回避。银平感到就像抓了一把瘦骨头。

  “这么瘦,怎么成呢?”

  “没法子啊。要靠一个女人养活一个孩子。”

  据她说,她和孩子两人在背胡同里租赁了一间房子。女孩子十三岁,在上中学。丈夫阵亡了。这话究竟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她有孩子,倒像是真的。

  “我把你送回家去吧。”银平反复说了好几次,女人点了点头。

  “家里有孩子,不行呀。”女人终于郑重地说。

  银平和那女人是冲着厨师并肩而坐的,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已转向银平,身体松软下来,像是要偎依在银平身上。这是一种迹象,大概是要委身于银平了。银平一阵哀伤,仿佛来到了人世的尽头。其实也不至于到那个程度。说不定是晚上看见了町枝的缘故吧。

  女子的喝相也着实不太雅观。每次要酒,她都偷偷瞟了腰银平的眼色。

  “还可以再喝一瓶吧。”银平最后说。

  “醉酒不能走路啦,可以!”她说着把手扶在银平的膝上。“只可以再喝一瓶,请倒在杯里。”

  杯里的酒,从她的嘴唇角上邋邋遢遢地流了出来,洒落在桌面上。她那张晒黑了的脸,红黑里透紫。

  从五香菜串小吃店一走出来,女人挽着银平的胳膊。银平抓住女子的手腕。出乎意外地腻润柔滑。路上他们遇见了卖花姑娘。

  “买花吧,带回家给孩子。”

  可是,女子来到昏暗的街落,便把这束花寄存在一家中国面摊的摊床里。

  “大叔,拜托了,过一会马上就来取。”

  女子把花束递过去,醉态又毕露了。

  “我好几年没跟男人过夜啦。不过,没法子呀。只能说咱们的关系是‘运气已尽,活该倒霉’。”

  “唔,这倒也合适。没办法啊。”银平勉强地迎合着说。但银平对自己带女子行走,只感到嫌恶而已。唯有一种诱惑在蠢动,那就是他想看看女人藏在长统胶靴里的脚。但是这个,银平似乎也看到了。女人的脚趾不是银平那样像猿猴,可也不好看。茶色的皮肤无疑是坚厚的,一想到和银平两个人伸长赤脚,不禁催人呕吐了。

  到那儿去呢?银平听任女子摆布了好一阵子。拐进背胡同里,来到了农神庙前。旁边是可带情人住宿的旅馆。女子犹豫了一会儿。银平松开了女子一直挽着他的那只胳膊。女子倒在路旁。

  “既然孩子在家里等着,还是早点回家吧。”银平说着扬长而去。

  “混蛋!混蛋!”女子呼喊,捡起庙前的小石子连连地扔了过去。一块石子击中了银平的脚脖子。

  “好痛啊!”

  银平一瘸一拐地走了,一股凄凉的心绪悄悄地爬上了心头,他思忖着:在町枝的腰带挂上萤笼之后,为什么不径直回家呢?他折回到租赁的二楼住房,脱下了袜子,只见脚脖子有点红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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