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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独角戏

  桃子平时都是一个人睡在离仓房很近的六铺席大小的房间里。

  屋里有桌子、椅子、衣柜,还有床,这些东西使这间六铺席的房间显得十分窄小。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桌子上摆着面小镜子。

  桃子是在14岁那年夏天开始一个人睡床的。在那以前,她一直是和妈妈睡在一个被窝里的。

  “爸爸,你给桃子买张床吧。”

  14岁那年,桃子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当时,真让爸爸大吃一惊。

  桃子的爸爸在东京开医院时,医院的病房自然是用床的。但是,桃子的父亲却不愿意自己家里人睡床。这也许是因为他每天都在为躺在床上的病人医治病痛的缘故。

  “咱们到东京再建医院时,爸爸给你建一间有床的房间。”

  对爸爸许的愿,桃子根本就不睬。她坚持马上就给她买。

  “就放在这屋里?这间屋子里放什么床好呢。”

  桃子拿出一本西方的少女小说,指着上面的插图给爸爸看,

  “我就要这种。”

  “嗯?”父亲心里一惊。

  “你就是看了这本书,才想起睡床的吧?这种有装饰的大床,会把房间塞满的。”

  虽然爸爸买来的不是小说插图中的那种床,但是桃子终究有了自己的一张床。

  桃子刚刚自己睡的那段时间,妈妈每天晚上都要来看看桃子的睡相,听听桃子睡熟的声音。

  “桃子,睡着了吗?”

  妈妈坐在床边,轻轻地摸着桃子的头发。

  “像是睡着了。”

  桃子装出睡熟的样子,心里一阵难以抑制的喜悦。

  她最喜欢看到母亲此时的突然而生的温柔的神情。

  桃子的母亲任何时候都像个小孩子,有时显得十分任性。桃子渐渐地对这样的母亲产生了不满,同时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的父亲。

  在这座古老的乡村住宅里,穿着华丽、脾性倔犟的母亲每天就是弹钢琴,唱西洋歌曲。而父亲却要去远处的村落为患者治病,在家中的治疗室中忙碌。比起母亲,父亲明显地变老了。看到这一切,桃子觉得幼小的自己也应该有得到大人溺爱的权利。然而,每当年轻的母亲把她当做小孩子对待时,她又总是表现出不太情愿的样子。

  虽说是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但是由于父亲是做医生的,实际上她经常是一个人留在家里。从小的时候,她就喜欢自言自语,就喜欢想象出一个人的存在,与他对话,一个人扮成两个角色地演戏玩。她喜欢小鸟和狗,因为它们可以成为她独语的听众。

  一旦躺在床上,她脑海中就会出现许许多多的空想中的人物。西洋的天使、妖精都会成为她独角戏中的人物。

  在乡下的学校里,桃子这个城市人模样的女孩总是受到特殊的待遇。有时高年级学生给她来信,送给她礼物,她也十分不习惯。在她看来,最美的,和她最亲近的还是她空想中的那些朋友们。

  渐渐地,桃子长大了。渐渐地,桃子变得想有一个明确的爱的对象了。她要爱的不是物,而是人……

  最近,她觉得与父亲也变得疏远了,每天心里都是空荡荡的,有着一种说不明白的不安。

  就在这时,桃子开始了与表哥义三的谈话。义三在东京,但桃子仍然可以和他谈话。因为她只需把自己想说的告诉给义三,只要能这样就行。

  她告诉义三自己身体的变化,告诉义三她对母亲的微妙的不满,告诉义三自己在学校时时产生的孤独,告诉义三她看到了小鸟的窝、梦中见到了义三……

  桃子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义三对她的一切都了解、熟知。

  义三上学的时候,只有当义三放假回来时桃子才能见到他。义三做了住院医以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但是,桃子却觉得义三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所以,今年的新年,当她觉得义三要回来而去车站接,却又没接到义三时,她所感到的不是一般的孤寂,而是那种未能与义三沟通的孤寂。

  所以,第二天她又要在心里问义三“今天你回来吧”。当她感到义三给了她肯定的回答时,她又会去车站。

  在顶着暴风雪与义三回家时,桃子曾经问过义三:

  “我什么话都告诉你了。可你得了差点丧命的病,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桃子觉得,义三即使不写信来,只要他有意告诉自己,那么自己就会感觉到的。

  就这样,她终于盼到了义三的归来。所以,桃子非常想把义三归为己有。

  她非常想让她独角戏中的另一个人物滔滔不绝地讲给自己听,而自己则默默地坐在那里。

  “看样子,累得够呛吧。”

  桃子的父亲看了看义三,说。

  “人家病刚刚好,你这位小姐就让人家滑雪来。义三,过来一下。”

  舅舅让义三来到诊室。

  “已经没问题了。在雪地里呆上一呆,精神好多了。”

  义三对舅舅说。

  “那就打一针维生素吧。”

  诊室里炉火烧得十分暖和。

  桃子用充满好奇的目光注视着父亲粗糙的手指捏动义三胳膊上的肉的样子。

  义三长着一头浓黑蓬松的头发,看起来很像个真正的大人了。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义三这个男人难道会感觉不到桃子的孤独?

  “好好睡上一觉。能在我这儿住上两三天吧?”

  说着,桃子的父亲把注射器放进了消毒器里。

  “现在就睡觉?太没劲儿了。”桃子使起了性子。

  “我一点儿也不困。”

  桃子最喜欢在没有病人的诊室的炉前熬夜。

  “再稍微呆一会儿……要不然,我热点甜酒来喝吧。”

  “我可不喝。”

  “爸,我没跟您说。”

  “桃子,你也去睡吧。”

  父亲声音有些严肃地说。

  “我不困嘛。”

  桃子看了看义三,发现义三的眼神里现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在桃子看来,义三的为难神色是最富有魅力的,同时也是个难解的谜。这促使桃子产生了调皮的、恶作剧式的想法。她想再去为难他一下。

  义三的寝室也不在正房,离西侧的桃子的房间很近。

  房间后面是一座大仓房,前面正对着一块中院大小的空地。整个冬天,防雨板都紧闭着,屋里清冷清冷的。

  只是由于义三住在家里,弄得桃子怎么也睡不着觉。

  “义三大概也睡不着?”桃子自言自语道。

  “那,他在想什么呢?”

  桃子真想钻出被窝到义三的身旁去。那样的话,义三还不知要多么难堪呢。

  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去呢?这种时候,要是同性的朋友,就能没完没了地聊,聊累了就可以睡的。义三一个人在想些什么呢?

  外面静悄悄的,暴风雪好像已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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