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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第二天早晨

  当义三离开房子的小屋时,明亮的朝阳已照射到大地之上了。

  昨晚,不知不觉之间,义三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平日早晨睡得就十分死,结果一睡就到了这个时分。

  邻居的年轻女孩们进来出去的,似乎有什么事情。房子在为自己往脸盆里倒着开水。刚刚醒来的义三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

  原想等房子醒后对她说:“我爱你”,结果自己却睡着了。这真是有些白劳神。

  可是,对人家一个刚刚失去弟弟的孤零零的女孩,自己这个做医生的又怎么能说得出“我爱你”这类话呢。还是睡着了好。

  义三洗脸时竭力不使水溅到外面。当他的手碰到左太阳穴时,就感到一种跌碰后的疼痛。

  义三的鞋踩在坚硬的鱼齿形的霜柱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您直接去医院吗?”

  “对。”

  房子送义三到门外时所问的话语里有一种依恋不舍的寂寞之情。可是,义三却不知应该怎样安慰房子。

  “呆会儿,来医院取一下死亡诊断书。”

  义三温和地说道,但那话语让人听起来却显得那么冰冷,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

  “行。”

  “有什么事儿,你就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办。我傍晚回大和寮。那地方你知道吗?就是河边的那个新公寓。”

  “行。真是给你……”

  房子想向他表示一下感谢,但是却没有说出来。

  火炉上热的饭好不容易才冒出蒸气。房子真想请义三吃完再走。

  可是,义三不好意思再呆下去,起身便走出了门。房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显得心里无着无落的。

  义三要是能再多呆一会儿,房子心里就有依靠了。

  虽说弟弟的父亲不知是谁,可是这个弟弟是房子自己养育大的。弟弟死了。它使房子感到空荡荡的孤独。这孤独不是来自于寂寞,而是出自于恐惧。房子现在真想有人帮助她摆脱这种孤独。

  义三走了以后,房子肯定会无时不刻地想着他的。房子的内心里只有义三这根支柱。

  走到下台阶的地方,义三回过头来说:

  “那我走了……”

  “连饭也没……”

  房子刚说了几个字,又说不下去了。

  连早饭都没让义三吃。这虽然是件小事,但房子却因此而担心,担心义三离开自己远去。

  突然之间,两个人的眼睛对视在一起。这使他们感到了耀眼的、令人惊慌的、永久的时间的存在。

  啊,又是这样的目光!义三觉得在这锐利灼人的目光里,今天早晨有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温馨。

  义三垂下眼睛。在他的脚下,菊花开放着深红色花朵,但是它的叶子却已全部掉落。

  “这就是残菊吧。”

  过天,每到农历十月初五,都要举行观赏残菊之宴。义三至今仍记得这事。现在已是12月了。农历十月初五该是几号呢?房子是不会懂得“残菊”这个词汇的。

  义三沿着河边走去。走了一会儿,他感到有些偏头痛,而且肩膀也胀痛起来。看样子,今天在医院的工作绝不会轻松了。

  河的对岸,是一排排低矮的房屋。房前,可以看到拿着盆在公用水管的水池旁洗唰的人们,也可以看到用手指在漱口的女人的身影。那里没有一个男人。即使在这幅小景之中,也可以感受到岁末的气氛。

  义三想,让房子一个人那样孤零零地守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真是太残酷了。可是,以清晨时他的理性来判断,他又难以使房子的人生与自己的命运贴近。

  他曾劝房子到舅舅的医院工作,但房子却以“我什么也不会”拒绝了。而桃子却在为医院建成就可以来东京而快乐地欢歌。房子美丽的眼睛,桃子悦耳的歌喉在义三的心底中翻上搅下。

  在舅舅的眼里,义三所在的医院只是个福利性的不花钱的医疗所。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只是由于它所处的位置,来这里看病的病人中,持健康保险或生活救济医疗证的人要更多一些。

  出入这所医院的穷人格外多。所以,这所S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巨大建筑从整体上看,明显地有些脏污。

  早晨的阳光照射到三楼上。三楼的小儿科病房的窗户上晾晒着许多衣物。

  义三走进病房时,早晨的清扫刚刚结束,一切都显得清洁、静寂。

  在小儿科挂号处值班的是一个少女。她也是一名见习护士。义三请她找来房子弟弟的病历。

  义三打算请昨天晚上帮忙看过的医生出具死亡诊断书。

  义三刚要走,女护士把他叫住,不留情面地对他说:

  “这个人还没办医疗免费手续呢。你得让他早点办。要不然,这种人多了就不好统计了。有些人说是过几天给送来了,可病一好就不来了。”

  “行了,我知道了。他已经死了。”

  义三也十分不悦地回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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