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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我不知道我该想些什么。”她说道,“我嘛,谁也不告诉我。我才不管这个闲事呢。”她又补充道,“你们可以守住你们的秘密,可我要塞泽纳克偿还血债!你们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对不对?”

  “我们大家都知道。”安娜说道,“可让他偿还血债有何用处呢?人死了不会再活过来。”

  “你说话就像朗贝尔!无法让死去的人再活过来,可这并不成其为忘却他们的理由。我们没有死,我们还可以怀念他们,总不能去舔那些杀害了他们的家伙的脚。”

  “可我们已经把他们忘了。”安娜声音激烈地说,“这也许不是我们的过错,但这却致使我们对过去再也不拥有任何权利。”

  “我什么也没有忘记。”纳迪娜说道,“我没有。”

  “你和别的人都一样。你有你的生活,你有一个小丫头,你也忘了。你非要这样坚持惩罚塞泽纳克,这是为了向你证明你还没有忘记,这是用心不善。”

  “不愿意听你们那一套陈词滥调,就是用心不善!”纳迪娜说道,然后向落地窗走去:

  “哼,你们的所谓问心无愧,我叫做怯懦!”她愤怒地嚷叫道,“砰”地一声关门而去。

  “我理解她。”安娜说,“当我想到迪埃戈,我就理解她了。”她站了起来:“我到小屋那边给他铺一张床,他在睡着呢,你们把他抬过去就行了……”她猛地跑出门去,亨利感到她的泪水就要滚落下来。

  “要是在以前,我自己都会动手干掉他。”亨利说道,“今天,这样做就毫无意义了。可是帮助这种人生活,确实让人气愤。”

  “是啊!不管怎么做都肯定不合适。”迪布勒伊说道。他看了看塞泽纳克:“有可能解决问题的惟一时机,就是在问题尚未提出之时。要是我们也是当事人,那就不会提出什么疑问了。只是现在我们都是局外人,因此我们采取的任何决定必定都是任意的。”他站起身来:“搬他上床睡觉吧。”

  塞泽纳克正在熟睡,他闭着两只眼睛,神色平静又恢复了昔日的几分英俊模样。他身子没有多重。迪布勒伊和亨利把他抬到小屋,让他和衣睡在床上。安娜在他腿上盖了一床毯子。

  “一个人睡着了,像是多么无害于他人啊!”她喃喃地说。

  “他也许并不这么于人无害。”亨利说道,“他肯定了解樊尚及其伙伴的许多底细。眼下,有许多人不惜为过去的盖世太保分子洗刷罪名,以便排挤以前的游击队抵抗战士。”

  “您不觉得要是他了解樊尚的底细,樊尚早就遇到麻烦了吗?”安娜说道。

  “听我说,”迪布勒伊说,“在照顾他的同时,尽量想办法问问他,吸毒的人容易开口,我们也许可以弄清楚他肚子里到底都装着些什么货色。”他思索片刻:“我想不管怎么说,最好还是把他送走。”

  “他怎么就非要闯到这里来呢!”安娜说道。

  她显得极为惊恐不安,亨利心想该让她与迪布勒伊单独呆在一起。于是,他借口说没有胃口,等会儿再下来跟纳迪娜一起吃点东西,然后便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他倚在窗台上,瞥见了遥远处一座山丘昏暗的轮廓和近处那间小屋,屋子里躺着塞泽纳克。想当年在那个快乐的圣诞之夜,塞泽纳克也是这样躺在波尔的公寓里。他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欢呼着胜利,与普莱斯顿共同高呼“美利坚万岁”,为苏联的健康畅怀痛饮。然而塞泽纳克却是个叛徒,乐施好助的美国在暗中准备奴役欧洲,至于在苏联发生的一切,最好不要贴近去看。一旦失去了它本来就未曾有过的希望,过去便再也欺骗不了任何人,除非傻瓜才会被其蒙骗。在漆黑一团的山丘里,一辆汽车的探照灯辟开了一道灯光闪烁的宽阔的壕沟。亨利一动不动,久久地凝望着那光芒之路在黑夜中蜿蜒。塞泽纳克在睡觉,他的罪行连同其躯体都在沉睡。纳迪娜在野外游荡,他毫无心思去作任何解释,没有等她回家便上了床。

  透过一个模模糊糊的梦,亨利仿佛突然听到了一种怪声,像是在下雹子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一线灯光射进门底。纳迪娜已经回到家里,怒气未息;可声音并不是传自她的房间。玻璃窗口响起一片雨点般的碎石声。“是塞泽纳克。”亨利心里想,他跳下床,打开窗户,俯身一看:原来是樊尚。他急匆匆套上衣服,下楼来到院子里。

  “你在这儿干什么?”

  樊尚坐在靠墙的绿色木凳上,他神情平静,但左脚抽筋似的直跺地面,裤脚直晃。

  “我需要你帮助。你的小车在吧?”

  “在,干什么用?”

  “我刚才把塞泽纳克干掉了。得把他从这儿搬走。”

  亨利惊愕不已地瞪着樊尚问道:“你把他干掉了?”

  “没费什么周折。”樊尚说道,“他正在睡觉,我用了无声手枪,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他声音平静但急促,接着又说了一句:“只是这混账家伙就是烧不起来。”

  “烧?”

  “我们在游击队时从德国鬼子手中偷了一些磷片,平常很解决问题,可也许是保存时间太长了的缘故,不太好使,尽管存放时我也很注意保持干燥。我等了三个小时,肚子才刚刚烧掉一点儿,天不早了,还是用车把他搞走算了。”

  “你为什么干出这种事?”亨利嗫嚅道。他坐在长凳上。他知道樊尚会杀人的,而且已经杀过。可知道归知道,并非亲眼所见。迄今为止,樊尚在他眼里一直是一个没有制造过受害者的杀手。他的这种恶癖就好比酗酒、吸毒一样,只与他一个人相关,可如今他手持手枪闯进了小屋,朝一只活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塞泽纳克送了命。樊尚一连三个小时呆在被他亲手杀死而怎么也烧不掉的伙伴身边。“本来准备把他送到哪个国家的丛林区去的,再也不会回来的。”亨利说道。

  “回来得会更勤!”樊尚说道。他的大腿已经恢复平静,可说话的声音似乎还不那么稳:“塞泽纳克!一个告密的小人!你知道!他把我们大家都给骗了!尚塞尔说:‘我的小兄弟!’我也一样,可怜的傻瓜蛋!因为他吸毒的原因,我一直没有提防他,可他却向警察局告发了我。我为他做过不少事情,他可从来没有为别人做过。即使肯定会搭上自己的脑袋,我也要他的命。”

  “你是怎么知道他在这儿的?”

  “我找到了他的行踪。”樊尚神情恍惚地答道。他接着补充道:“我是骑自行车来的。我本来想把烧剩下的全装进一只袋子,上面挂块石头,全都沉到河底去的,我自己一个人完全能解决问题。我实在不明白他怎么烧不起来!”他神色困惑地重复道。他默默思考了片刻,然后站起身子:“还是赶紧下手为好。”

  “你想怎么办?”

  “让他去洗个澡,永远地洗下去,我恰好发现了一个地方。”

  亨利没有动弹,他似乎觉得别人在要他亲手杀掉塞泽纳克。

  “怎么不行呀?”樊尚说道,“总不能让他这样子躺在这里,嗯?你要是不愿帮我一把,也罢,只是把车借我用用,我不用你帮忙,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

  “我帮你。”亨利说道,“可我也求你一件事:向我发誓你离开那一伙。”

  “我刚才做的这一切都是我单枪匹马干的。”樊尚说道:“至于我那一伙,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今天再向你重复一遍:你没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奉劝我去做。对所有那些卷土重来的混账家伙,你们斗争过吗?什么也没有干。那就让我自己保卫自己吧!”

  “这可不是自卫的一种方式。”

  “你没有更好的方式提供给我呀。你去还是不去,快定呀。”他说道。

  “行,我去。”

  眼下可不是争辩的时候。再说,他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一切仿佛都不是真实的。微风习习,在与椴树枝嬉戏,开始凋谢的玫瑰馨香四溢,朝开着绿色百叶窗的屋子飘去,这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夜晚,什么都未曾发生。他跟樊尚走进小屋,在虚无中摇晃的仍然是平常的那个世界,气味也毫无异常,就像是在厨房烧鸡毛时散发出的那一股浓烈的味道。亨利瞥了床铺一眼,差点惊叫起来:一个黑人,躺在白色床单上的那人脸色漆黑。

  “是磷的缘故。”樊尚说,他掀去床单,“瞧瞧这儿!”

  太阳穴上的小窟窿已经用棉球塞上,不见一丝血迹。樊尚办事向来是仔细的。躯体上肋骨向外突出,呈烧焦的面包颜色,肚子中间被磷烧成一条深深的大口,塞泽纳克与躺在这儿的这个黑乎乎的家伙之间毫无联系。

  “衣服呢?”亨利问道。

  “我全放进包里去了,由我自己处理吧。”他抓起尸体,夹在胳膊下:“小心别让他折两段,那就太惨了。”他就像个护士似的,以内行的口吻说道。亨利抬起双脚,俩人把尸体一起抬到车房。

  “等等,我去把工具拿来。”樊尚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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