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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


  亨利用目光询问着迪布勒伊:“我恨不得砸了他的脑袋,再说这也不难。可这样做有什么用处呢?丑闻一桩,各家报纸竞相报道,少不了又是一篇文章,比这一篇还更糟糕……”

  “砸得狠一点,他嘴巴就不会吭声了。”纳迪娜说道。

  “肯定不行。”迪布勒伊说道,“他巴不得别人议论他,一有机会便猛扑过去。我赞成亨利,不管算了。”他作出结论道。

  “这样一来,哪天等他又心血来潮,再写一篇文章,写得更离奇,那怎么还能阻挡得了?”纳迪娜说:“要是他觉得没什么可害怕的,那他就不在乎什么了。”

  “一搞写作这一行当,出现这种情况是在所难免的。”亨利说道,“谁都有权朝你吐唾沫,许多人甚至觉得这是一种义务。”

  “我可不写作。”纳迪娜说道,“别人没有权利朝我吐唾沫。”

  “是呀,开始时总免不了气愤。”安娜说,“可你到时看吧:慢慢会习惯的。”她站起身子:“咱们吃午饭,怎么样?”

  他们默默地围着餐桌坐着。纳迪娜从冷盘中叉出一片儿红肠,脸色顿时舒展开来:“一想到他就要摆出一副得意洋洋、心安理得的样子,我心里就气。”她以令人困惑的口吻说道。

  “他不会得意到哪里去。”亨利说道,“他一心想写故事、小说,可自从发了那篇如此差劲的所谓短篇小说之后,除了他普通的文章之外,伏朗热还没有发表他的任何东西。”

  纳迪娜朝安娜转过身子:“他上个星期斗胆写的那些东西别人跟你说过了吗?”

  “没有。”

  “他宣称贝当分子是以他们的方式爱着法国。与分立派的抵抗运动成员相比,他们距离戴高乐分子更近。还没有谁说到这个程度呢!”纳迪娜幸灾乐祸地说道,“哈!他们原来的那些伙伴气得要命。”她添了一句,“你读过朱利安对伏朗热那本书写的评论吗?”

  “罗贝尔给我看过了。”安娜答道,“朱利安!谁会相信?”

  并没有什么让人那么大惊小怪的!迪布勒伊说道:“今天的一个无政府主义分子,你想让他怎么样呢?在左派,那些如同儿戏的破坏伎俩提不起谁的兴趣。”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无政府主义分子就必定会成为法国人民联盟成员。”纳迪娜说。

  她老把别人的解释看作托词,为此她常常拒绝理解,以免败了自己发泄私愤的兴致。出现了一阵沉默。他们四人从来就不容易谈到一块儿去,如今就更不易了。亨利和安娜谈起一部她从美国带回来的小说,这部小说他刚刚读完全文。迪布勒伊和纳迪娜各自想着心事。吃罢了饭,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可以用用车子吗?”纳迪娜离开餐桌时问道,“要是有人愿意照顾一下玛利亚,我倒很想去转一圈儿。”

  “我来照顾玛利亚。”安娜说。

  “你不带我去逛逛?”亨利笑眯眯地问道。

  “首先你根本就不想去。”纳迪娜也笑眯眯地说道,“再则我更乐意一个人呆一会儿。”

  “那好,我就不强求了!”亨利道。他亲了亲她:“好好逛,小点心。”

  他无心去逛,也没有兴致工作。迪布勒伊说他写的第一部短篇小说写得确实好,眼下他想写的这一篇也一直记挂心头,可这些天来他感到有点儿神不守舍。他的心已经不在法国,可也还没有飞到意大利。塔那那利佛一案不了了之,被告们全都拒绝为自己辩护,判决事先早就决定。迪布勒伊的活动令他气恼,可对迪布勒伊从中获得的乐趣却隐隐约约有点羡慕。他拿起一本书,感谢上帝,他的时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按天按小时计算了,他用不着逼迫自己。他在等着到威尼尔港安顿下来之后再开始动笔写这篇新的小说。

  7点钟光景,安娜喊他去喝开胃酒,这个习惯是安娜自己立的。亨利走进工作室,迪布勒伊还在那儿埋头写作。他推开纸笔:

  “又一件好事干成了。”

  “是什么东西?”亨利问道。

  “我周五要到里昂讲话的提纲。”

  亨利微微一笑:“您真有胆量。南锡、里昂:多么可怖的城市!”

  “是呀,南锡是可怖。”迪布勒伊说道,“可我对那个夜晚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我怀疑您有点儿邪。”亨利说道。

  “也许。”迪布勒伊说道。他微微一笑:“我不知怎么对您解释。集会后,大家到一家小酒店去吃腌酸菜、喝啤酒,那地方没什么特别稀奇的,我跟周围的人也几乎素不相识,差不多没说什么话。可大家共同做了一件自己高兴的事,因此感到惬意。”

  “我理解。我也有过这种体会。”亨利道。在战争期间搞抵抗运动时,在办报的第一年里,他都有过这样的时刻。“可在革命解放联合会里,我从未有过。”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也没有过。”迪布勒伊说道。他从安娜手中接过一杯马提尼酒,饮了一口:“我们以前不够实在。要想获得这些微薄的幸福,必须投入现实的工作。”

  “哎哟,竟想阻止战争发生,我看并不那么实在!”亨利说道。

  “还是实在的,因为我们并不带有试图强加给世人的先入之见。”迪布勒伊说道,“革命解放联合会具有一个建设性的纲领,这势必沦为幻想,我如今做的事情与我在1936年做的颇为相似。大家都在想方设法利用权宜之计避免某一特定的危险。这就要现实得多了。”

  “如果这对什么事情还有点用处的话,那才算现实呢。”亨利说道。

  “会有用处的。”迪布勒伊说。

  出现了一阵沉默。“他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亨利暗暗思忖。亨利轻而易举地接受了纳迪娜的看法:“他蠢蠢欲动是因为感到厌倦。”这种犬儒主义的做法,实在方便。他已经学会了不再盲目地认真对待迪布勒伊,可这并不允许亨利把他视作一个冒冒失失的人。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亨利说道,“您去年说过就个人而言您无法接受被您称为‘新人道主义’的东西,可您现在却已彻底地跟共产党人一块儿走。过去令您感到为难的事如今您再也不在乎了吗?”

  “您知道,”迪布勒伊说,“这种人道主义恰是今日世界的表现。既然无法拒绝,也就不可能拒绝这一人道主义。当然可以熟视无睹,可那毕竟不是熟视无睹呀。”

  “原来他是这么看待我的。”亨利心里想,“认为我熟视无睹。”迪布勒伊这一辈子将不断超越自己的过去和他人的过去,直至生命的终结。“说到底,这是我自找的。”亨利自言自语道。他的本意是想理解迪布勒伊,而不是试图防备他。实际上也用不着防备,他知道自己平安无事。他微微一笑。

  “那您自己为什么不再熟视无睹了?”

  “因为我有一天重又感到身陷其中。”迪布勒伊答道,“噢!这太简单了。”他继续说道,“去年我对自己说:‘一切皆恶,即使最微不足道的罪孽,我也难以忍受,无法将之视为善。’只是形势日趋严重了。最可怕的罪恶变得如此危险,以致我对苏联和共产主义的保留态度在我自己看来已经显得太无关紧要了。”迪布勒伊看了看亨利:“令我感到惊奇的是,您的感觉跟我的并不一样。”

  亨利一耸肩膀:“这个月,我见过不少共产党人,我跟拉舒姆工作过。对他们的观点我十分理解,可就是不合拍,跟他们永远都合不到一块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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