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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刚才要是我死在那地上,您都不会去动一下手。”

  “确实。”他说道,“我没法动手,可那不是我的错,我全身都瘫了。”

  我走到他的身旁。每当我们俩开始交谈,我便想利用机会。

  “您不该提防着我。”我说道,“您应该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并不责怪您,我永远都不会责怪您不再爱我。想一想我对您会怎么想,就不该让您这么讨厌吧。我心里没有一点儿会惹您生厌的东西。”

  我打住话头,他有点儿忐忑不安地看着我。他就害怕言语,我亦如此。我见过多少女人试图用语言表现抚慰肉体的痛苦;我也见到多少女人满怀凄楚,总算把一位被说得晕头转向的男人拉回床头;要是一个女人必须设法通过跟男人的大脑对话,才能把他的双手重新牵回自己身上,这太可怕了。我又补充了一句话:

  “我们是朋友,刘易斯。”

  “当然!”他用胳膊搂着我,轻声地说:“我为自己那么严厉表示遗憾。”

  “我后悔自己那么愚蠢。”

  “是啊!多么愚蠢!不过您倒有个好主意:您为什么不到路沟里躺着去?”

  “因您不会到沟里去找我的。”

  他笑着说:“等到后天,我就会通知警察局。”

  “您总是占便宜。”我说道,“让我受两天的苦,可您连一个小时的苦都不愿去受,这太不公平了,我才不干呢。”

  “不错。这可怜的心窝里没有多少坏心眼,可这只脑袋瓜里也没有多少聪明劲儿!”

  “正因为如此,对我得客气点。”

  “我尽可能吧。”他快活地把我贴在他身上,说道。

  从此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当我们在沙滩上漫步、躺着晒太阳或晚上听唱片时,刘易斯总是无拘无束地跟我说话。我们之间的默契重又产生了。他不再害怕搂我、亲我。我们甚至还有过两三次交欢。当我感到我的嘴巴与他的嘴巴重逢时,我的心脏便疯狂地跳动起来。这种泄欲的亲吻多么酷似爱的亲吻啊!可我的肉体很快恢复了平静。这只不过是一种短暂的男女交欢,这种举动是如此不值一提,实在难以理解像淫逸、罪孽等这些重要的概念竟能与它混为一谈。

  白天过得并不过分艰难,我特别受不了的是夜里。多萝茜送给了我不少黄色的小胶囊,她储备着各种用途的药丸、药片和胶囊,品种齐全。每次上床睡觉前,我总要吞服两三颗安眠药,可能是睡着了,却总少不了恶梦缠绕。我很快又受到了一种新的痛苦的折磨:再过一个月,半个月,十天,我就要走了。我还会再来吗?我还能与刘易斯相见吗?他很可能也不知道答案。他这人对自己心里想些什么预见性极差。

  我们本来决定最后一周在芝加哥度过。一天晚上,默利娅姆从丹佛打来电话,问我是否能见一面。我答应可以,于是我与刘易斯商定我比他早一天去芝加哥,第二天半夜时分再与他在家里相见。当时这事好像十分简单。可我出发的那天上午,我感到心里一片空虚。我们沿着沙滩漫步,湖水碧绿一片,仿佛可以踏着涟涟湖波行走。一只只死蝴蝶躺在沙滩上,湖畔的小别墅全都已经关闭,惟独剩下一座渔民的木屋。一艘黑色的渔船边,晾晒着渔网。我心里想,“我是最后一次见这湖了。这是我一生中的最后一次了。”我是用自己的眼睛观看,我不愿忘却。但是,要使过去仍然富有生命,必须以痛苦与泪水来滋养。怎么留住自己的记忆、保护自己的心灵呢?我突然说道:

  “我马上给我朋友打电话,我不去了。”

  “为什么?”刘易斯说道,“您怎么想的?”

  “我愿意在这儿再呆一天。”

  “可您很高兴见到他们呀。”刘易斯责备道,仿佛世上再也没有比心潮突变更让他感到陌生的东西了。

  “我现在再也不渴望见到他们了。”我说。

  他耸耸肩:“我觉得您荒唐。”

  我没有打电话。确实,既然刘易斯觉得这荒唐,那留下来就真的荒唐了。多见我一天还是少见我一天,对他来说已无关紧要,那我再在这沙滩上赖一天能给我带来什么呢?我与各位一一告别。“您还会再来?”多萝茜问道。我回答说:“会来的。”我打点好行李,全都交给了刘易斯,自己只提了一只小旅行袋。当他在我们身后关上屋门时,他问我:“您就不愿意跟池塘道声再见?”我摇摇头,朝公共汽车停靠站走去。倘若他还爱我,那离开他二十四个小时算不了什么。可是我心里实在太冷了,我需要他在我面前给我以温暖。在这座房子里,我给自己修筑的窝并不舒适,可它总归是个窝啊,我尽量适应了,如今要我飘零无寄地去闯荡,我感到悲伤和恐惧。

  公共汽车停靠了。刘易斯照例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好好玩儿。”车门咣当一声关上了,他消失了。不久,还有一扇车门就要关上,他就要彻底地消失。离开他那么遥远,我孤独一人怎能经受得住这种确信的念头呢?当我在火车上安顿下来时,夜幕降临了。一朵茶色的玫瑰花染红了天空,我如今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一嗅到玫瑰花就昏死过去。我们穿过了大牧场,接着火车开进了芝加哥城。我又看见了架着木梯,搭着木阳台的黑色砖墙。这是千万座普普通通的小屋中的一座,它留下了我的爱,但永远不再属于我。

  我在中央车站下了车。高楼的窗口灯火明亮,霓虹灯招牌开始闪烁。指示灯、节日橱窗和街道上巨大的喧闹声弄得我头昏眼花。我在河边停下脚步。河桥被高高吊起,一艘高耸着黑烟囱的货轮神气活现地把忍气吞声的城市劈成两半。我沿着昏暗的河水边向湖畔走去,只见水中闪烁着沉浮的灯火。透明的石墙,如画的天空,灯光闪耀的河水,被吞没的城市的喧嚣,这一切并不是他人梦见的梦,而是地球上的一座城市,我正在这座城中行走。它是一具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生机勃勃,熙来攘往。它披着银色的锦缎,显得多么美丽!我定睛凝望着它,渐渐地,心中怯生生地蠕动着一种东西。人们总以为是爱情给世界增添了光彩,可世界也使爱情变得绚丽多姿。爱情已经死亡,但地球依然存在,安然无恙,带着它奥妙的歌声,带着它的温馨和柔情。我心潮激荡,就如大病初愈的病人发现自己在经受高烧折磨的时候,太阳并没有熄灭。

  默利娅姆和菲利普对芝加哥都不熟悉,可他们还是找到了门路,约我在城里最时髦的餐厅见面。穿过豪华的大厅时,我在一面镜子前从头到脚照照自己。我的穿着打扮都像个城市女子,那件用印第安布料做的套衫也被我翻了出来,它的色彩仍然像在奇奇卡斯特南戈的时候一样珍奇,我没有变老,面容也没有毁坏,重新看一看自己的形象,这并不让我讨厌。我在酒吧坐了下来,饮着马提尼酒。蓦然间,我惊奇地醒悟到世间还有着平静的等待,寂寞也可以是轻松的。

  “亲爱的安娜!”默利娅姆拥抱着我。她一头银灰发,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年轻、果断。菲利普的握手意味深长,难以言表。他稍有点儿发福,可仍然保持着年轻人的魅力和他那种不卑不亢的风度。我们顾不了什么条理,谈论起法国啦、南希的婚礼啦、墨西哥啦,接着我们到大餐厅去要那张预订的餐桌。大厅的天花板装饰着流水般的水晶吊灯,由一位傲慢的侍应部领班全权掌管。天晓得怎么一时心血来潮,这座餐厅完全建成那种称作“Pump-Room”①的浴室风格,在18世纪,这类浴室是英国雅士的用浴处。一些黑人侍者打扮成印度土邦主的模样,用尖矛高举着一大块一大块的火红的羊肉;还有一些化装成18世纪的家奴,端送一条条大鱼。

  ①英语,一般指温泉疗养胜地的药用矿水配制处。

  “打扮得多滑稽啊!”

  “我就喜欢这种滑稽的地方。”菲利普说,脸上露着矜持的微笑。他预订的那张桌子总算给了他,他认真地为我们选菜。当我们开始交谈时,我诧异地发现我们几乎对所有问题的意见都不一致。他们读过刘易斯的书,并不认为玄奥难懂;至于墨西哥城的斗牛比赛,他们看了生厌;相反,洪都拉斯和危地马拉的印第安人村寨在他们眼里倒是富有诗情画意的乐园。

  “对游客来说具有诗情画意!”我说道,“您就没有看见那些盲眼的小孩和肚子胀气的妇女!奇怪的天堂!”

  “不应该用我们的标准来衡量印第安人。”菲利普说道。

  “饿死就是饿死,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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