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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律师手里提着一只鼓鼓的皮包:“我不会打扰您很长时间。”他说道,接着又以得意洋洋的口吻补充道:“您的证词起到了作用,已确定不予起诉。我深感高兴。那个年轻人一时犯下的错误,不该去蹲监狱进行补救。您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

  “给了他又去干卑鄙勾当的机会!”亨利说道,“可这不关我的事。我只希望再也不要听到有人提起他。”

  “我已经劝他去印度支那。”特吕弗律师说道。

  “妙主意。”亨利说道,“他已经杀了不少法国人,要再杀那么多印度支那人,准能成为轰动一时的英雄。对了,他把那些材料交出来了吗?”

  “我正为此事而来。”特吕弗律师说道。他从皮包中拿出一大包包着栗色牛皮纸的东西:“我坚持要亲手把它交给您。”

  亨利接过包:“为何交给我?”他犹豫不决地说,“应该交还给贝洛姆太太。”

  “您愿意怎么处理都行。反正我的主顾履行了诺言,把它交给了您。”特吕弗律师以公允的口吻说道。

  亨利把那包东西往抽屉里一扔。虽然律师受过吕茜不可告人的好处,但这并不表明他就一定把她记挂在心上,也许他要恩将仇报,从中取乐呢。“您肯定材料全都在?”

  “当然。”特吕弗律师说道,“那个年轻人完全明白如惹您生气,会付出很大代价。我肯定,从今再也听不到别人提起他。”

  “麻烦您了。谢谢。”亨利说。

  律师没有离座:“您不觉得我们应该提防别人揭穿事实吗?”

  “我不觉得。”亨利道,“再说,有关这事没有任何议论。”

  “幸好没有,因为事情很快就了结了。”

  出现了一阵沉默,亨利无心去打破。特吕弗律师终于打定了主意:“呃,让您继续工作吧。希望近日在贝洛姆夫人家见面。”他站起身来:“万一您遇到什么麻烦,告诉我一声。”

  “谢谢。”亨利冷淡地说。

  律师刚一出门,亨利便打开了抽屉。他的手放在那棕色纸袋上一动不动。什么也别去碰,把这包东西带到房间去,看也不看一眼全部烧毁。但他已经扯开了系着的细绳,把材料乱七八糟地摊在桌上。用德语或法语写的信、报告、陈述、照片;吕茜敞胸露肩、珠光宝气地坐在身着军装的德国人中间;若赛特张口大笑,一边坐着一位军官,面前放着一桶香槟;她身着浅色衣裙,坐在一块草坪中央,英俊的上尉搂着她,她对着他微笑,一副幸福的依赖神态。亨利曾多少次被这种神态弄得神魂颠倒。她头发自由地披在肩头,显得比今日要年轻、快活得多!她笑得多么开心!亨利把照片重又放在桌上,发现富有光泽的照片表层上留下了湿乎乎的指印。他心里从来就明白,当若赛特欢笑之时,成千上万的莉莎和伊伏娜正在集中营挣扎。但是这事已经过去,已被妥善地隐藏在帷幔之后,正是这层帷幔提供了方便,将过去、死亡与虚无混淆在一起。如今他看清楚了,过去曾经就是现在,是现实的分分秒秒。

  “我亲爱的。”上尉认真地用法语写信,信中夹杂着几句德语,那都是些饱含激情的亲热话。他似乎很傻,爱得很深,也很悲伤。她爱过他,他死了,她该哭得很伤心吧。可首先她欢笑过,她笑得多开心!

  亨利重又包好,扔进抽屉里,上了锁。“我明天把它烧掉。”眼下,他该把文章写完。他重又拿起笔。要谈公道、真理,要反对残杀与酷刑。“非谈不可。”他坚定地自言自语道。倘若放弃自己该做的事情,那他就罪上加罪了。不管他对自己持何种看法,那里有成千上万的人,他必须设法拯救。

  他一直工作到晚上11点,都没有顾上吃晚饭。他不饿,他像以前每个晚上一样,去剧院门口接若赛特,坐在车上等着她。只见她身披一件轻盈的雾色披风,浓妆艳抹,十分俏丽。她坐到他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整好身上披着的那件似云彩般轻盈透明的披风。

  “妈妈说一切都很顺利,是真的吗?”她问道。

  “真的,放心吧。”他说道,“所有材料全部烧毁了。”

  “真的?”

  “真的。”

  “别人不会怀疑你撒谎?”

  “我想不会。”

  “我整整一天都害怕极了!”若赛特说,“没有一点儿力气。送我回去吧。”

  “行。”

  他默默无语地朝加布里埃尔街驶去。若赛特把手搭在他的衣袖上:“是你把那些材料烧毁的?你看了吗?”

  “看了。”

  “到底有些什么东西?肯定没有我的见不得人的照片吧。”她声音不安地说,“从来就没有人给我拍过见不得人的照片。”

  “我不知道你说的见不得人的照片指什么。”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跟那位德国上尉在一起,你十分漂亮。”

  她什么也没有说。若赛特还是若赛特,没有变。但是透过她,亨利重又看到了照片上那位喜笑颜开的漂亮女郎,她开心过度,对一切灾难都无动于衷。然而从今之后,她将永远置身于灾难的重围之中。

  他停下小车,跟若赛特一直走到大门口:“我不上楼了。”他说道,“我也累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她惊恐不安,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你不上楼?”

  “不。”

  “你生气了?”她问道,“你那一天还说过不生气,可你现在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那个家伙爱你,你也爱他,这完全是你的自由。”他一耸肩膀:“也许是因为吃醋,反正我今晚不想上楼。”

  “随你。”若赛特说道。

  她朝他凄楚地一笑,揿了揿大门的按键。等她消失之后,亨利还久久地凝望着那扇灯光明亮的窗户。对,也许纯粹是因为嫉妒,要他今晚搂着她睡觉,他实在无法忍受。“我不近情理。”他心里在想。可情理与此毫不相干,谁也不会出于情理去跟一个女人睡觉。他离去了。

  第二天亨利邀朗贝尔一起吃晚饭时,他还是气呼呼地板着面孔:“对不起,我有事。”

  “那明天?”

  “明天也有事。这个星期我每天晚上都有事。”

  “那就下个星期吧。”亨利道。

  无法对朗贝尔解释清楚为何未能早点儿请他,可亨利决定稍等几天再请,朗贝尔一定会对他如此恳切而动心的。他一边上楼,嘴里一边在反复斟酌着一句话:希望能说服朗贝尔。恰在这时,迎面碰到了塞泽纳克。

  “哎唷!你在这儿!”他亲切地说,“你情况如何?”

  “没有特殊的变化。”塞泽纳克答道。

  他发福了,远不如以前漂亮了。

  “你不再上楼呆一会儿?已经很久很久没见面了。”亨利道。

  “今天就免了。”塞泽纳克说。

  他急冲冲地下了楼。亨利上了最后几级楼梯。走廊上,朗贝尔倚着墙,好像正在等着他。

  “我刚刚遇到了塞泽纳克。”亨利说,“你见到他了?”

  “对。”

  “你常见他吗?他现在情况如何?”亨利边问边推开办公室的门。

  “我猜想他现在是警察局的探子。”朗贝尔怪声怪气地说。亨利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额头渗着汗珠。

  “你怎么会这么想?”

  “是因为他跟我说的那些事情。”

  “一个吸毒鬼,急需钱。显然,可以招来做密探的就是这类家伙。”亨利说道,紧接着好奇地问了一句:“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建议我搞一笔古怪的交易。”朗贝尔说,“他答应告诉我是哪些人暗害了我的父亲,条件是为他提供某些情况。”

  “什么情况?”

  朗贝尔直盯着亨利的眼睛:“有关你的一些情况。”

  亨利感到胃里一阵痉挛。

  “我有什么事让警察局感兴趣了?”他惊奇地问道。

  “你让塞泽纳克感兴趣了。”朗贝尔的目光紧逼着亨利不放:“据说你近日为一个名叫梅尔西埃的人作了证,那人曾在里翁斯一带搞黑市买卖,与贝洛姆母女过从甚密。你声称那人在1943年与1944年在我们活动网工作,并说他于1944年2月23日陪你一起去了苏特莱纳。”

  “一点儿不错。”亨利说道,“那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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