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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可怜的高卢小丫头。”刘易斯声音温柔地说。“只要有了一点儿满足,她就会自认为身处天堂!”

  “蓝天,大海,还有我心爱的人,这一切并不那么微不足道。”

  他紧搂着我的胳膊:“哎!您的要求并不太高!”

  “我只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我说。

  “您说得对。”刘易斯说,“应该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东西。”

  天空越来越蓝,太阳越来越暖,我听到心中响起一阵欢乐而响亮的声音。“我胜利了!”我自言自语道。我同意来这儿是对的。刘易斯感到自由,明白了我的爱不会使他失去什么。下午,他在海滩上又和迪克玩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欣赏他的耐心。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这么松弛。默里领我们去朋友家,吃罢晚饭,刘易斯这一次没有设法躲到一旁去,而是滔滔不绝地侃侃而谈。确实,他总是少不了让我吃惊,若非亲眼所见,我不相信聚会时他会这般闪光。可他确实引人注目。他巧舌如簧,寥寥数语就把我们的旅行吹得天花乱坠,以致从他嘴中说出的危地马拉城比真正的危地马拉城还更逼真,说得大家都动心要去那儿看看。当他模仿印第安儿童背着沉重的东西一溜烟小跑时,一些女人赞叹道:

  “您可是一位非凡的演员!”

  “他说得多么有声有色!”

  刘易斯突然打住话头:“你们多么耐心啊!”他笑眯眯地说道,接着又说了一句:“我就讨厌听旅行见闻。”

  “噢,继续讲吧。”一位金发女郎说道。

  “不,我的节目结束了。”他边说边朝酒菜台子走去。他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曼哈顿酒,与此同时,漂亮的金发女郎和姿色不那么动人的女人纷纷簇拥到他的身边。见他如此惹女人喜欢,我不禁有点气恼。我一直认为是他缺少魅力而突然迷住了我,如今我发现他不乏魅力。反正,我心目中的他不属于任何人。“只有对我,他才是独一无二的。”我带着某种自豪感暗暗在想。

  我也喝酒、跳舞,还和一位思想过激,不久前被电台开除的吉他手以及一些音乐家、画家、知识分子、文学家等等交谈。夏日的罗克波特,就像是又一个格林威治村,在那儿艺术家云集。突然,我发现刘易斯不见了,连忙问默里:

  “刘易斯上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默里声音平静地答道。

  我心中有点焦灼不安,他是不是与崇拜他的哪个漂亮女郎上花园里转悠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见我突然出现,他准会很不高兴。活该!我朝大门、厨房瞥了一眼,走出屋子。耳边只听得蝈蝈不绝的鸣唱声。我走了几步,瞥见了一支香烟的火光,刘易斯坐在花园的一把椅子上,孤零零一人。

  “您在这儿干什么?”我问道。

  “我在休息。”

  我微微一笑:“我以为那些女人要把您给活活吃了呢。”

  “您知道该怎么办吧?”刘易斯以复仇似的口吻说道,“把她们统统装到一艘船上去,全都扔到大海里,然后从原地拉回一船可爱的印第安女人。您还记得奇奇卡斯特南戈的印第安妇女吧,她们全都乖乖地就地坐在丈夫的脚下,多么安静啊,面孔动也不动一下。”

  “我记得。”

  “她们都有一副漂亮的脸蛋,拖着乌黑的发辫,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刘易斯说,接着叹息一声:“这一切是多么遥远啊!”

  声音中充满如此的思恋之情,就好似在奇琴伊察的丛林中跟我讲起芝加哥的家。“若我成为他心中的一个记忆,那他一定会带着这样的柔情思念我。”我思忖。但是,我不愿意成为一个记忆。

  “也许我们哪一天还会再见见那些可爱的印第安妇女。”

  “我想不会了。”刘易斯说道。他站起身来:“来散散步。黑夜是多么温馨。”

  “该回到那些人中间去了,刘易斯。他们会发现我们不在的。”

  “可去了又怎么办呢?我对他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们对我也一样。”

  “可那都是默里的朋友,这样不辞而别太不礼貌了。”

  刘易斯叹息道:“我多么想有一位可爱的印第安妻子,从不表示反对,乖乖地跟随我到天涯海角!”

  我们回到屋子里。刘易斯的快乐劲儿荡然无存。他喝了许多,别人问一句,他才叽叽咕咕地答一句。他坐在我的身边,脸色苍白地听着旁人交谈。我告诉默里,在法国有许多作家都在思考如今写作到底还有何种意义这一问题。于是,在场的人们马上开始热烈争论起来。刘易斯脸色越来越阴沉。他讨厌理论啦,系统啦,归纳啦。

  我十分清楚这是为什么。对他来说,一种思想并不是词的组合,而是某种活生生的东西。不管他接受什么思想,它们总是在他脑中蠢蠢而动,干扰着一切,他不得不苦费一番神思把它们进行整理,让它们在他脑中变得秩序井然,可这总使他有点儿恐惧。在这一领域,他也追求安稳,讨厌产生失落的感觉。为此,他经常禁锢自己的头脑。此时他显然处于这种禁锢的状态。可有一会儿,他突然开了腔:

  “为何而写作?为谁而写作?要是开始对自己提出这些问题,那就再也不会写了!写作就是写作,然后才有别人读您的东西。自然是为了读您东西的人而写作。只有那些谁也不读他们作品的作家才会给自己提出这种问题!”

  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更何况这儿确实有不少这样的作家,谁也不读他们的作品,现在没有人读,将来也决没有人读。幸亏默里打了个圆场。刘易斯又缩了回去,缄默不语。一刻钟后,我们告辞离去。

  第二天,刘易斯一直闷闷不乐。当迪克举着手枪,一路呼喊跑到沙滩来时,刘易斯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气呼呼地教他打了一会儿拳,然后便让他自个儿游泳去了。晚上,我和埃伦、默里一起闲聊时,他只顾自己看报纸。我知道默里不会为这么一点小事大惊小怪,可碍于埃伦的情面,我感到有点不安。“他是昨晚喝得太多了,明天就会提起精神来的。”我满怀希望自言自语,渐渐地入睡了。

  我想错了。第二天早晨,刘易斯没有给我一个笑脸。他从埃伦手中夺过吸尘器,从楼上到楼下整个房子扫了个遍。为此埃伦很受感动。可是这疯一般地清扫屋子,举动实在可疑。他是在心底保持缄默,他到底在回避什么呢?吃午饭的时候,相比较而言,他显得稍稍和蔼了些,可跟我一到海滩,便声音激烈地对我说:

  “要是那个小讨厌鬼再来烦我,我就拧歪他的脖子。”

  “完全是您自己的错!”我气恼地说,“您只要第一天对他不那么客气就行了。”

  “第一天,我总是爱受骗上当。”刘易斯说道,声音中充满积怨。

  “对,可其他人也一样。”我连忙说,“您必须明白这一点。”

  一些碎石从我们头顶滚落下来,迪克正飞快地从小道上跑来。他穿着一条黑白相间的格子裤和一件洁白的衬衣,扎着一条牛仔腰带,他朝刘易斯跑来。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了?我在上面等着你呢。你昨天说过吃过午饭一起骑自行车去玩儿的。”

  “我不想去玩儿了。”刘易斯说。

  迪克责怪地看着他:“昨天你说的,明天一定去。明天,就是今天呀。”

  “要是今天,就不是明天。”刘易斯说,“学校里是怎么教你的?明天就是明天。”

  迪克一副伤心的样子张开嘴,抓住刘易斯的胳膊喊叫道:“咱们走呀!来呀!”

  刘易斯猛地一下挣开胳膊,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差不多就像那天飞起一脚踢向石龙时的模样。我把手搭在迪克的肩头:

  “听我说,我带你骑自行车玩儿去。咱们上村子去,一起去看船,去买冰激凌吃。”

  迪克一点儿也不高兴地打量着我:“他答应过去的。”他指着刘易斯说。

  “他累了。”

  迪克朝刘易斯转去身子:“你就呆在这儿?你下海去吗?”

  “不知道。”刘易斯说。

  “我跟你在一起,咱们先打拳。”迪克说,“然后再游泳……”

  他重又向刘易斯抬起充满依赖的小脸蛋。

  “不行!”刘易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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