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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他在一个小村寨有一幢房子,离波士顿很近。”刘易斯说,“他邀我们上那儿去玩儿,我们愿意玩儿多久就玩儿多久。这要比回芝加哥有意思多了,在芝加哥,天气该比这里还热。”

  我心底重又感到一片巨大的空虚:“他是不是住在那幢房子里?”

  “他和妻子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那儿。可别担心。”刘易斯以略显挪揄的口吻补充道,“有一间房子留给我们俩用。”

  “可是,刘易斯,这最后一个月的时光我不愿与外人一起度过!”我说,“只要单独与您在一起,在芝加哥再热也心甘。”

  “我不明白为什么以相爱为借口两个人就非得日日夜夜厮守在一起!”刘易斯声音粗暴地说。

  还不及我答话,他便进了浴室,并关上了门。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跟我在一起真的呆烦了吗?”我焦灼不安地问自己。我穿上一件紧腰宽下摆花边女衫和在墨西哥买的一件窸窣作响的裙子,接着又穿上了金色的凉鞋,一动不动地呆立在房间中央,不知如何是好。他厌倦了?或是什么原因?我抚摸着他丢在桌子上的钥匙、钱包和骆驼牌香烟。我那么爱,可对他为何会如此不了解呢!在散乱的纸片中,我发现了一封带有出版社笺头的信。我打开信笺:亲爱的刘易斯·布洛甘。既然您希望立即来纽约,那好。我们马上着手做好各种必要的准备工作。周四中午见。我像蒙着一层雾,稀里糊涂地读完了全信。可后面写的没有任何意义。您希望立即来纽约,您希望,您……在波尔举行那次幻觉性宴会的晚上,我曾感觉到大地在我脚下旋转。今天感觉更为糟糕。刘易斯并不疯;发疯的是我自己!我瘫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写这封信的时间距离奇奇卡斯特南戈之夜仅仅一周,那天夜里他还说:“我爱你,愚蠢的高卢小丫头。”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炉火、地毯,他那件旧浴衣,击打着窗玻璃的雨水。他说:“我爱你。”这是在我们抵达墨西哥城的前一星期。这期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快。那他为什么忽然决定缩短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光?他为何对我撒谎!到底为什么?

  “噢!别这副样子了!”刘易斯走出了浴室,说道。

  他以为我是在为默里邀请之事赌气呢,我没有把他戳穿,我实在无法挤出一个字来。乘出租车出发后的整个路途中,我们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中央公园的露天餐厅空气清新,至少那青葱翠绿的草木、锦缎花纹桌布、装满冰块的酒桶和女人裸露的肩膀给人一股清凉的感觉。我一口接着一口连饮了两杯马提尼酒,多亏这酒,当默里来时,我终于开口说了几句不失体统的话。若在我热衷于毫无结果的相会的那段时间,我肯定会很高兴与他相见。他浑身滚圆,脑袋是圆的,面孔是圆的,连身子也圆圆滚滚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人们才会有兴趣死死抓住他,把他当作一个海上遇难时用的救生圈。而且他的声音是多么亲切!当我听到他的话声,我更意识到了刘易斯的声音已经变得有多生硬。他跟我侃侃谈起了罗贝尔、亨利的书,好像无所不知似的,跟他交谈确实轻松。

  然而,铁锤在我脑中继续一下下敲击:“您希望来纽约,您希望来纽约。”但是这是一个与我无关的噩梦,它在继续烦扰,而我则在吃着开胃虾,饮着白葡萄酒。默里问我法国人对马歇尔的建议有何想法,然后又与刘易斯讨论起苏联有可能采取何种态度。他认为苏联会对马歇尔不屑一顾,如果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话。在政治方面,他似乎比刘易斯更在行;就总体而言,他的思维更富有逻辑,文化知识更为牢固;自己想的与一个如此善于维护自己观点的人不谋而合,刘易斯感到十分幸福。对,在许多方面,默里可以赋予他的远远要超过我。我理解刘易斯为何如此渴望与他交朋友;他希望能与他度过这一个月,对此我也勉强能够理解。但是这一切并不能向我解释他在墨西哥撒的谎话,主要问题还是弄不明白。

  “我能用车顺路送你们到什么地方吗?”默里一边向停车场走去,一边问道。

  “不,我想走走。”我连忙说。

  “如果您喜欢走走,那您无论如何要去罗克波尔特一趟。”默里爽朗地笑着说,“去那儿走走确实迷人。我肯定那地方准能让您喜欢。若能在那儿与你们俩相遇,我会多高兴!”

  “那敢情好!”我热情地说。

  “下周一开始,你们要来尽管来好了。”默里说,“也用不着事先打招呼。”

  他上了自己的小车,我们信步向公园中走去。

  “我觉得默里很想与我们度过夜晚。”刘易斯说,话中带有几分责备的口气。

  “也许。”我说道,“可我不想。”

  “可是您好像与他意气十分相投似的,对吗?”刘易斯问道。

  “我觉得他十分好客。”我说,“可我有事要对您说。”

  刘易斯脸上布满了阴云:“不至于那么重要吧!”

  “重要。”我指了指草坪间一块平平的岩石:“我们坐下。”

  灰色的松鼠在草中奔跑,远处,高耸的大楼闪闪发光。我以平静的口吻说道:“刚才您洗淋浴时,把信件都丢在了桌上。”我用目光搜索着刘易斯:“您的出版商根本就没有要求您去纽约。是您自己提出来的。您为什么跟我说了相反的话。”

  “啊!您在背后偷看我的信!”刘易斯气呼呼地说。

  “为什么不行?您,您都对我撒谎。”

  “我对您撒了谎,您偷翻了我的信件:我们清了。”刘易斯带着敌意说。

  突然间,我的一切力量弃我而去,我恐惧地望着他;确实是他,是我;我们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刘易斯,我什么都不明白了。您爱我,我爱您。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茫然地问道。

  “没什么事。”刘易斯说。

  “我不明白!”我重复道,“给我解释解释。我们在墨西哥是多么幸福。您为什么决定要求来纽约?您十分清楚我们几乎再也难以相逢了。”

  “看不尽的印第安人,看不尽的废墟,我都开始受不了了。”刘易斯说。他一耸肩膀:“我渴望换换空气,我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

  这不是解答,可我决定暂时罢休:“可您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您厌烦墨西哥?为什么要耍那些心眼儿?”我问道。

  “不然您不会让我来这儿,您会逼我留在那边。”刘易斯说。

  我惊愕不已,就像被他打了一个耳光:他的话中充满如此的积恨。

  “您考虑过您说的什么话吗?”

  “考虑过。”刘易斯答道。

  “可刘易斯,我到底什么时候阻挡过您干您想干的事情?对,您总是想方设法让我高兴,可好像这样做也尽了您的兴。我从来没有感觉出我在虐待您。”

  我把我们的过去在脑海中细细回顾了一遍。一切都是爱情与默契,我们为相互赋予幸福而幸福。一想到刘易斯的亲热背后隐藏着怨恨,是多么痛苦啊!

  “您那么固执,到了连您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固执地步。”刘易斯说,“您脑中一旦定下什么事情,就死抓不放,非得按您的意愿行事不可。”

  “可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事?给我举几个例子。”我说。

  刘易斯犹豫不决:

  “我渴望去默里家度过这个月,可您拒绝去。”

  我打断了他的话:

  “您言不由衷。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在去墨西哥城之前吗?”

  “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不来一手硬的,那我们就会留在墨西哥。”刘易斯说道,“按照您的计划,还得再在那儿呆一个月,您还会向我证明为什么非得那样做。”

  “首先,那是我们俩的计划。”我说道,接着思索了片刻,“我想当时是可能争辩一番,可既然您那么渴望来纽约,我最后肯定会让步的。”

  “谈何容易。”刘易斯说。他一个手势挡住了我,“反正要说服您非得下一番苦力。我为了争取时间,撒了一个小谎,这并非那么严重。”

  “我觉得很严重。”我说,“我本来想您决不会对我撒谎的。”

  刘易斯有点儿尴尬,笑笑:

  “实际也是如此,这是第一次。可您不该自己折磨自己。相互之间不管是不是撒谎,反正事实不是靠嘴说出来的。”

  我困惑不解地打量着他。他脑袋里肯定有过不少怪念头,他心情是沉重的。可到底是因为什么?我摇摇头。

  “我不相信。”我说,“人们相互之间是可以交谈的,人也可以相互了解。只需有几分诚意。”

  “我知道这是您的想法。”刘易斯说,“可这正是弥天大谎,硬说人们相互会说实话。”

  他站了起来:

  “反正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跟您谈过了,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也许可以到此为止,走吧。”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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