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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在出租汽车里,他又亲了我的嘴,接着问道:

  “您愿意在我家睡吗?”

  “当然。”

  他认为我会把他刚刚献给我的这具躯体扔进垃圾堆去?我把脑袋依偎在他的肩头,他用胳膊搂着我的身子。

  在黄颜色的厨房里,那只火炉已经不再呼呼地燃烧,他猛地把我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安娜!安娜!这是个梦!我整个白天是多么痛苦!”

  “痛苦!是您折磨了我,您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亲亲我。”

  “我亲过您了,可您用您的手绢擦了我的下巴:我以为我做错了呢。”

  “在大厅里可不能亲!得把我领到这儿来。”

  “可您非要一间客房!我原来什么都安排好好的,我还买了一大块牛排准备晚上吃,等到晚上10点钟我就说:现在太晚了,已经找不到旅馆。”

  “我全都明白了,可我处事谨慎。就当我们没有见到面吧。”

  “我们怎么没有见到面?我可从来没有把您丢了。”

  我们紧挨着嘴交谈着,我的嘴唇感觉到了他的呼吸。我低声说道:“我当时多么害怕真来了一辆有轨电车。”

  他骄傲地一笑:“我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乘出租汽车。”他亲了我的额头、眼皮和脸颊,我感到大地在旋转。“您累死了,该上床睡觉了。”他说道。接着他神色惊愕地说了一句:“您的行李!”

  “我用不着。”

  我脱衣服时,他一直站在厨房,我裹上了被单,盖上了墨西哥毯子。我清楚地听见他忙碌,收拾,打开一个个壁橱,接着又关上,仿佛我俩早已是一对夫妻。在旅馆的客房或朋友的房间度过了那一个个夜晚之后,躺在这张陌生的床榻上,却重感觉到回到了自己的家,这是多么令人快慰啊!我选择了他,他也选择了我,这位男子就要躺在我的身旁。

  “啊!您已经躺下了!”布洛甘说。他双手抱着洁白的床单,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我想换换床单。”

  “用不着。”他仍然站在门前,十分尴尬地抱着那堆豪华而又累赘的东西。“我这样很好。”我说着把他前一夜用过的热乎乎的床单一直拉到我的下巴。他返身离去,接着又回来。

  “安娜!”

  他扑到我的身上,他的声调令我心潮激荡。我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刘易斯!”

  “安娜!我是多么幸福!”

  他光着身子,我也赤条条的,可我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他的目光不会刺伤我,他不对我进行评判,对我毫不挑剔。他的双手从我的头发一直抚摸到我的脚趾,把我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间。我再次说道:“我喜欢您的手。”

  “您喜欢我的手?”

  “整个下午我都在自问我的身子到底是否有幸感受到您双手的抚摸。”

  “您整整一夜都可以感觉到。”他说。

  突然,他不再那么笨拙,也不再那么正经。他的欲望把我全然改变成了另一个人。我早就失去了欲望,失去了肉体,如今我又拥有了乳房、肚子、性器官,重又拥有了肉体。我犹如面包一样富有营养,宛如土地一样芬芳四溢。这一切都是多么神奇,我竟没想到去计算我的时光,去衡量我的欢乐。我仅知道当我们昏昏入睡时,耳边已经响起了黎明时微微的啁啾声。

  一股咖啡的香味把我唤醒。我睁开双眼,看见近处的一把椅子上我那件蓝色羊毛裙被一件灰色西服上衣的袖子包裹着,我不禁微微一笑,那颗黑树的影子已经添了上新叶,那叶子印在黄闪闪的帘子上,犹如一只只飞动的蝴蝶。刘易斯给我递过一只杯子,我一口气饮尽了杯中的桔汁。今日清晨,这桔汁竟给人以久病康复的滋味,仿佛淫欲本身就是一种疾病;或好似我整个人就是一场大病,我正在慢慢康复。

  这是个礼拜天,今年以来太阳第一次在芝加哥上空闪耀。我们来到湖边,坐在一块草坪上。一些孩子在树丛间玩苏人①游戏,许多恋人手拉着手,一艘艘游艇在富丽的水面上滑行,一架架像玩具似的小型飞机在我们头顶盘旋,有红色的,有黄色的,油光闪闪。刘易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两个月前我为您写了首诗……”

  ①北美印第安人的一个部族。

  “给我看看。”

  我感到心头微微一揪。他临窗坐在梵高的那幅复制画下,为一位拒绝与他亲吻的贞洁的陌生女子写下了这些诗句。整整两个月里,他一直满怀柔情地怀念着她。可是,我已经不再是那位陌生女郎,他无疑发现了我脸上显现出的阴影,只见他惴惴不安地说:“我本不该给您看的。”

  “应该,我很喜欢。”我强装笑脸。“可现在这双唇属于您了。”

  “现在终于有了。”他说。

  他声音中饱含的热情使我感到心安。去年冬天,我的持重感动了他,可他现在显然更为高兴。我用不着自我折磨,他抚摸着我的长发,对我说着简单但温柔的话语,把一枚古老的铜戒指戴在了我的手指上。我凝望着戒指,倾听着大胆的言语;我透过自己的面颊,捕捉着一个陌生的心脏熟悉的跳动。对我没有任何要求:只需要保持自我,男人的一个欲望就足以把我创造成一个完美无瑕的奇迹。这里是多么舒适,要是太阳永远停驻空中,我也准会在不觉之中任时间流逝。

  但是,太阳已经靠近大地,绿草开始变凉,树丛停止喧闹,游艇昏昏入睡。“您要着凉了。”刘易斯说:“我们走走。”

  “我重又迈起自己的双脚,用自身的热量温暖自己,我的躯体竟然知道运动,竟然占有它应有的位置,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神奇。整个白昼里,这具躯体徒有其形,消极存在:它等待着黑夜,期待着刘易斯的抚爱。”

  “您想在哪里吃晚饭?”他问道,“我们可以回家或到别的地方去。”

  “去别的地方吧。”

  在这一个白天里,天是那么蓝,那么温柔,我感到无比甜蜜。我们的过去还不足三十六个小时,我们的前景紧缩到了小小的一点,我们的未来,就是同房共枕:在那种闭塞的空气里,我感到有些窒息。

  “我们去看看比格·比利昨天讲的那个黑人俱乐部,好吗?”

  “那很远。”刘易斯说。

  “我们这样可以散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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