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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那么,我们就今年夏天在巴黎见。”我客气而又乐呵呵地说,“夏天已经不那么遥远了。”

  “我多么遗憾!”

  “我也一样。再见了,菲利普。今年夏天见。”

  “再见,亲爱的安娜。不要把我忘了。”

  我放下了汗涔涔的电话听筒。我又恢复了平静,肋骨下留下了一片空虚。我来到了威尔逊家。客人很多,有人把一杯酒塞到我的手中,人们向我微笑,叫喊着我的名字,扯着我的胳膊、肩膀,右边有人请我,左边又有人请,我在记事本上记下了一个个约会,然而那片空虚仍然留在我的胸间。肉体的失望,我能承担,可这片空虚,我实在难以承受。他们向我微笑,跟我说话,我也跟着微笑,说话,整整一个星期里,我们还得再微笑,再说话,然而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会念着我,我也决不会怀念他们。这是个真实存在的国度,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可是我却将空空地离去,留不下我的一丝痕迹,带不走这儿的任何东西。在扮笑脸的当儿,我猛然生起一个念头:“我去芝加哥怎么样?”当天晚上我就可给布洛甘去电话,告诉他:“我来了。”若他不再渴望见到我,那他会明言相告的。但这又有何妨?遭受两次拒绝,并不会比被人拒绝一次更糟糕。在再次假扮笑脸的间歇,我愤然自问,得不到菲利普,就要投入布洛甘怀抱,这种发情母畜似的作风算什么东西?

  实际上,跟布洛甘睡觉这一念头对我并无多大吸引力,我猜想他在床上准是个笨样;再说,连我自己也不肯定与他再次见面会带来什么乐趣。我仅仅与他度过一个下午的时光,有可能经受更为痛苦的失望。毫无疑问,这是个愚蠢的念头。我渴望走动,寻找刺激,这仅仅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人们往往就这样干起了真正的蠢事。我决定留在纽约,继续记下了一个个约会。要参加那么多展览会、音乐会、晚宴、晚会,一个星期时间将会很快度过。当我置身于街头时,格莱默西广场的大钟敲响了午夜的钟声。不管怎么说,打电话已经太迟了。不,还不算迟,在芝加哥还是9点钟,布洛甘准在他的房间读书或写作。我止步站在一家杂货店灯火闪烁的橱窗前。“我不愿去想从此再也见不到您的面。”我走进了小店,在柜台换了零钱,要通了芝加哥。

  “刘易斯·布洛甘吗?我是安娜·迪布勒伊。”

  没有任何回音。“我是安娜·迪布勒伊。您听清了吗?”

  “我听得很清楚。”他声音欢快,但结结巴巴,用不成句子的法语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道:“您好,安娜,您好吗?”

  这声音不如菲利普的那么贴近,然而布洛甘显得似乎不那么遥远。

  “我这个星期可以来芝加哥过三四天。”我说,“您觉得怎么样?”

  “眼下芝加哥天气很美。”

  “可我来是为了见您。您有时间吗?”

  “我有的是时间。”他打趣地说道,“我的时间全都属于我自己。”

  我犹豫了片刻。这太容易了:一个没说不行,一个说行,可俩人都那么漫不经心。要想退却,为时已晚。我说:“那我明晨乘头班机到。给我预订个房间,不要在芝加哥那家最好的旅馆。我们在什么地方碰面?”

  “我去机场接您。”

  “一言为定。明天见。”

  一阵沉默。我终于又听到了三个月前对我说过的那个声音:“再来吧。”这声音又在说:

  “安娜!我与您再次见面多么幸福!”

  “我也一样幸福。明天见。”

  这是他的声音,这确确实实是我记忆中的他,他没有把我忘却,在他的身旁,我将像冬日里一样感到温暖。突然,我为菲利普回答“不行”而感到高兴。一切都将十分简单。在灯光柔和的酒吧交谈片刻之后,他就会对我说:“到我家去休息吧。”我们将紧挨着坐在墨西哥毯子上,我将乖乖地听着夏尔·特莱纳的唱片,布洛甘会把我搂到他的怀里。这肯定谈不上多么了不起的一夜,但他会因此而感到幸福,我对此深信不疑,这也就使我满足了。我上床睡觉,想到有一位男子正等待着我,要把我紧紧地贴在他的心间,我心里是多么激动。

  他没有等着我,大厅里空无一人。“一开始就不顺利,”我边想边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明显感到慌乱,忧虑不安地责备自己处事不慎。“我到底要不要给布洛甘打电话?”我独自玩儿开了这个游戏,贸然投入了一桩鲁莽的事中,能否有结果,不再取决于我。我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乖乖地跟随着这钟盘上那指针的运动,可是那指针却不往前移动。这种被动的境况令我感到害怕,我极力安慰着自己。不管怎样,如果这事没有好的结果,那我可以找到借口明天就回到纽约去。

  无论如何,一个星期后事情就会彻底了结:我将又平平安安地过我的日子,宽大为怀地向我那些或迷人或荒唐的往事微笑。不安的心情平静了下来。我细细察看所有安全门,保证不会遇到任何不测,然后打开了提包,寻找记事本上布洛甘的电话号码。我抬起头,发现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正冲着我淡淡地微笑。我惊骇不安,以为是在世界的彼端遇见了他的幽灵。“怎么样?好吗?”他用那糟得可怕的法语问道。我站起身子。他比他的照片上显得更瘦削些,可两只眼睛更加炯炯有神。“还好。”

  他一直挂着微笑,把嘴巴凑到我的唇间。当着众人的面亲吻,我感到很不自在,这一吻在布洛甘的下巴上留下了一个红红的嘴印。“看您脸上被弄得红红的。”我说道,随手用我的手绢给他擦拭红印,并补充道:“我9点钟就到了。”

  “噢!”他以责备的口吻说道,仿佛是冲着我来的:“他们在电话上告诉我头班机10点着陆。”

  “他们搞错了。”

  “他们从来就不会错。”

  “反正已在这儿了。”

  “您是在这儿了。”他退让着。他坐了下来,我也跟着坐下。9点20分。他推迟了二十分钟,也提前了四十分钟。他身着一套漂亮的法兰绒西服,系着洁白的领带。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他站立在镜子前,惴惴不安地一心想为我打扮得体面些,笨拙地照着镜子,用既得意又困惑的目光询问着镜中的身影。他焦虑不安地直盯着挂钟,而我心里已经暗暗地等待着他!我朝他莞尔一笑:

  “我们可不要一个上午都呆在这里。”

  “不。”他说道。他思索了片刻说:“我们去动物园,您愿意吗?”

  “去动物园?”

  “离这儿很近。”

  “我们去那儿干什么?”

  “我们去看动物,它们也可以看我们。”

  “我来这儿可不是让你们那些动物看的。”我站起身。“咱们还是去一个安静的地方,我们可以喝杯咖啡,吃点三明治,就我们俩,您望着我,我看着您吧。”

  他也站了起来:“这是个主意。”

  我们俩坐进了一辆老式小汽车,车子载着我们向市中心驶去。布洛甘把我的旅行包放在膝上,一直没有吭声,我重又感到不安起来:“要与这位陌生人一起度过四天,这太漫长了;可要相互了解,这四天时间又太短暂了。”我说:“得先去我的旅馆,把行李放下。”

  他神态尴尬地笑了笑。

  “您是给我预订了一个房间吧?”

  他仍然挂着那自感有罪的苦笑,可声音中却隐含着某种挑衅的成分:“没有!”

  “怎么!我不是在电话里请您订的吗?”

  “您说的那些话,我连一半也没有听懂。”他滔滔不绝地说,“您的英语比去年冬天还更糟糕,讲得又快,像打机关枪似的。可这没有什么关系。我们把这只包放在行李寄存处。您在这儿等着我。”当我们在民航局前下车时,他这样对我说道。他推开了一扇转门,我满腹狐疑地用目光尾随着他。忘了订房间,这到底是疏忽还是狡猾?他说不定跟我一样明白,今晚我将在他的床上度过。可一想到晚上我们有可能激不起真正的欲望,我不禁感到惊慌。我早就发过誓,若没有欲望,今生今世决不犯傻上一个男人的床。等布洛甘一回来,我便焦躁不安地说:

  “无论如何要给哪家旅馆打个电话。我夜里没有睡觉,我想先眯一会儿,洗个澡。”

  “在芝加哥,要找到一间客房很难。”他说。

  “那就更应该马上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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