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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我不喜欢那些爱奢侈的人。”斯克利亚西纳说。“在维也纳,”他突然补充道,“我们三个人合挤在一间破屋子里,总共只有一件外套,还经常食不果腹。可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这又表现了一种奇怪的犯罪心理。”伏朗热打趣地说。

  “我有什么心理,我清楚,跟这毫不相干。”斯克利亚西纳生硬地说。

  “当然相干!你们俩都是清教徒,和所有的左派分子一个样。”伏朗热转身朝亨利说道,“你们反感奢侈,因为你们难以承受良心的责备。这种清教徒的思想太可怕了。要是拒绝奢侈,渐渐发展下去,就是拒绝诗和艺术。”

  亨利没有反驳。他对伏朗热的话不屑一顾。他所感兴趣的是,发现自他俩最后一次见面以后,伏郎热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无论在他的声音还是在他的微笑中,再也不见一丝谦逊的痕迹。他那种根深蒂固的傲慢本性又复活了。

  “奢侈与艺术不是一码事。”朗贝尔怯生生地说。

  “对。”路易说,“但是,倘若任何人都没有内疚的心理,倘若恶从地球上消失,那艺术也就消失了。艺术是一种容忍恶存在的企图。有组织的进步分子想要除恶:他们无异于判处艺术死刑。”他叹息道:“他们向我们展示的世界将是多么阴暗。”

  亨利耸耸肩:“你们这些有组织的反进步分子,真是滑稽。忽而预言永远都无法消除不公平,忽而又宣称生活将变得像羊圈一般索然无味。完全可以用你们的论调反击你们自己的论调!”

  “认为恶对艺术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我觉得这个观点倒挺有意思。”朗贝尔用目光审视着路易说道。

  克洛蒂把手搭在亨利的胳膊上:

  “吕茜·贝洛姆来了。”她说,“就是那位风度极为优雅、身材颀长的棕发女郎。来,我把您介绍一下。”

  她手指着一位身着黑色服装、干巴巴的高个子女人,此人真的风度极为优雅?亨利从未真正明白这个词的意义,对他来说,女人只有让人喜欢和不让人喜欢之分,这一位就属于不让人喜欢之列。

  “这位就是若赛特·贝洛姆小姐。”克洛蒂介绍道。

  不可否认,姑娘相貌漂亮,但是若要扮演让娜,这种时髦的身段根本就不合适:裘毛服饰、香水、高跟鞋、红指甲、螺旋形的琥珀色云发,俨然一只普通而又华丽的玩具娃娃。

  “我读了您的剧本,美极了。”吕茜·贝洛姆以肯定的口吻说道,“我肯定这部剧可以赚大钱:对这类事情我有嗅觉。我已经与第46演出厅经理维尔侬谈及此事,他是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很感兴趣。”

  “他不认为剧本争议太大吗?”亨利问道。

  “争议大可以把剧本打入冷宫,也可以帮助推出剧本,这取决于许多因素。我以为可以说服维尔侬冒一次险。”她停顿了片刻,接着没有任何过渡性的词语、近乎蛮横地说:“维尔侬准会同意给若赛特一次机会。若赛特只扮演过一些小角色,今年才二十一岁,可她富有演技,对人物的感觉方式尤为惊人,我希望您亲耳听一听她对第二幕那段重戏的处理。”

  “我将很乐意。”亨利说。

  吕茜朝克洛蒂转去身子:“您有没有个安静的地方,让姑娘表演一下?”

  “噢!现在不行。”若赛特说。

  她一副惊恐的神态看了看她母亲,又看了看亨利。她没有那些华贵的模特儿常有的自信,相反,她似乎为自己的美貌感到惶恐不安。两只浅色的大眼睛,一张稍稍有点厚的嘴巴,浅黄褐色的云发下,乳白色的肌肤晶莹透亮,她确实相貌不凡。

  “只是十来分钟的事情。”吕茜说。

  “但是我不能就这样仓促上场。”若赛特说。

  “不要着急。”亨利说,“假如维尔侬真正接受剧本,我们再约见。”

  吕茜嫣然一笑:“如果说定若赛特扮演主角,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一定会接受。”

  金发女郎从脖子一直红到头发根,细嫩的肌肤烧得像团红红的火。亨利朝若赛特亲热地笑了笑:

  “您愿意定个日期吗?星期二,四点左右,您行吧?”

  她点了点头。

  “您就上我家来好了。”吕茜说,“您工作起来保准很方便。”

  “您对角色感兴趣吗?”亨利习惯性地问道。

  “当然。”

  “我承认我设想中的让娜没这么漂亮。”

  悲切的唇间掠过一丝文雅的微笑,可惜未能留在嘴边,对于成功必不可少的各种面部表情变化技巧都已经教过若赛特,可她表演笨拙。这张迟钝的面孔,配上两只缺乏机智的眼睛,扮演了各式各样的假面具。

  “对一个女演员来说,再美也不过分。”吕茜说,“当您那位好妻子半裸着身子登台表演,观众们想看到的,正是这种东西。”她突然撩起若赛特的裙子,两条柔嫩光滑、修长的大腿连同半个臀部暴露无遗。

  “妈妈!”

  若赛特惊恐的声音使亨利心头为之一颤,她真的只是一只跟别的东西没有两样的华丽的玩具娃娃吗?这副惊恐的神态肯定不是假装出来的,亨利暗忖,“可无法相信这张悲怆动人的面孔会没有任何表露。”

  “别假作天真了,这不是你的行当。”吕茜·贝洛姆声音生硬地说,接着添了一句,“你没有把约会时间记下来?”

  若赛特乖乖地打开小提包,取出一个记事本。亨利瞥见了一块花边手绢和一只玲珑精致的金粉盒。昔日,那女人小包的里边对他似乎充满神奇的奥秘。他接过修饰得像麦芽糖似的细长的手指,在手中握了片刻:

  “星期二见。”

  “星期二见。”

  “她中您的意吗?”等母女俩一走,克洛蒂猥亵地一笑,“要是您真的动了心,您就去。那个可怜的丫头,长得可并不太诱人。”

  “为什么可怜?”

  “吕茜活得并不容易。您知道,成功之前吃尽了苦头的女人,一般都不是贤妻良母。”

  若在别的时候,亨利说不定会兴致盎然地听克洛蒂说长道短,可伏朗热和朗贝尔在场,而且看来谈得还十分火热。伏朗热侃侃而谈,姿态优雅;朗贝尔则不停地点头,满脸微笑。亨利真恨不得加以干涉。忽见樊尚离开了酒柜,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樊尚粗声粗气地嚷道:

  “我想给您提个问题,只问一句:像您这种家伙在这儿干什么?”

  “您瞧,我不是在与朗贝尔交谈嘛。”路易平声静气地回答道,“您嘛,是来灌酒的,这也同样是明摆的事。”

  “也许事先没有人告诉您,”樊尚说,“这是一场为关进集中营的人的子女募捐的报告会。这里没有您的位置。”

  “谁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确切位置?”路易说,“倘若您认为清楚自己的位置,那准是上帝对酒鬼们的特殊恩赐。”

  “噢!那是因为樊尚是个人物!”朗贝尔尖刻地说,“他无所不知,对谁都评头论足,而且从不出错,而且您也用不着出钱让他给您上课。”

  樊尚脸色苍白,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仿佛眼中就要喷出血来。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总算认出了一个混账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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