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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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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从你第一次告诉我到现在,可能已经成形了。” “我全都从头重写了。” 波尔的双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颌:“你对我再也不会很信任了,是吗?” “当然信任!” “不,你再也不相信我了,打从那次骑自行车旅游之后。”她若有所思地说。 亨利惊诧地打量着她:“那次旅游对我们俩又会有什么影响?” “事实说明问题。”她说。 “什么事实?” “呃,你再也不相信我对你说的话。”亨利一耸肩,波尔马上补充道:“你不相信我,这类情况我可以给你列举出二十次来。” “比如?” “比如,我在9月份就告诉你,你如果愿意,你自个儿可以到那旅馆里去睡,可是你每次还是一副犯罪似的模样问我同意不同意。你并不相信,与我自己的幸福相比较,我更愿意你自由。” “听着,波尔,我第一次上旅馆睡了之后,第二天早晨发现你的眼睛又红又肿。” “我有哭的权利,不是吗?”她用挑衅的声音问道。 “我可没有心思让你哭。” “当你拒绝信任我,当我发现你把手稿锁起来,你确实锁了,难道你认为我不会伤心流泪……” “确实没有什么可哭的。”他气呼呼地说。 “这是欺侮人。”她说。她神态惊恐,几乎像个孩子似地瞧了瞧亨利:“我有时不禁自问,你是不是故意虐待人。”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没有搭理她。波尔气得嚷了起来:“你害怕我乱翻你的草稿吗?” “如果我是你,我是会翻的。”亨利强作轻快地说。 她站起身,推开椅子:“你承认了!你是因为怕我才把抽屉锁得死死的。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是为了避免你一时生出什么念头。”他说。这一次,他声音中那股轻松的劲儿完全是装出来的。 “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重复道,两眼直瞪着亨利:“要是我向你发誓不碰那些稿子,你会相信我吗?你就会放心地开着抽屉?” “你那么死盯着那些倒霉的手稿,你自己恐怕不会守誓的。我当然相信你的诚意,可我还是要关好抽屉。” 出现了一阵沉默。波尔慢慢地说:“你从没有像刚才那样伤我的心。” “如果你受不了,就别逼着我说实话。”亨利猛地推开椅子说道。 他登上楼梯,坐在桌前。也许应该把手稿给她看一看,这样一来,就可以摆脱她的纠缠了。显然,发表时他必定要对这些段落作些修改;除非不等发表,她便离开了这个世界。可在这之前,每当他重读这些段落时,他都有一种报仇雪耻的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比生活更真实。”他思索着,“生活中,迪布勒伊耍弄了我,路易是个混账,波尔又毒害了我的生命,而我却要对他们强装笑脸。可在纸上,只要有什么感受,就可尽情倾吐。”他又快速浏览了分离前那一场景:在纸上,说离便离,多容易啊!仇恨、喊叫、相互残杀,一切都可尽情表达。 正因为如此,这才是虚假的。“假虽假,”他暗自思忖,“可却挺让人满意的。在生活之中,人不断自我否定,别人也经常与你背道而驰。波尔惹我发火,但是等一会儿我又会怜悯她,她以为我心里对她还有爱情。在纸上,我可让时间停止流逝,把我的信念强加给世界:让这些信念成为惟一的现实。”他拧开了钢笔帽。波尔决不会读到这些段落。然而他得意洋洋,仿佛终于迫使波尔认清了他给她描绘的形象:一位只爱装模作样、想入非非的虚假恋人,一个扮演伟大、宽宏、忘我的角色,但实际上没有自尊、没有勇气、虚情假意、自私自利的倔女人。在他眼里,她就是这个形象,在纸上,她与这个形象完全吻合。 以后的日子里,亨利尽最大努力避免再引起吵闹。没料到波尔又找到了一个斗气的借口:他同意去克洛蒂那儿做报告。他开始还试图辩白一番:连迪布勒伊都在克洛蒂那儿做了报告,那是为了给一个儿童之家弄点钱,难以拒绝。可是由于波尔缠着不放,他决定保持沉默。显然,这种策略只能给波尔火上浇油;她表面上也缄默不语,但脑瓜子里似乎在反复斟酌重大的决策。报告会那一天,亨利是那么严厉,以致他暗自庆幸地思忖:“这下她要主动提出跟我分道扬镳了。”他和蔼地问道: “你坚决不陪我一起去吗?” 她突然大笑起来,要是亨利不了解她,真会以为她是疯子:“笑话!陪你去那个可笑的场面!” “随你的便。” “我还有更正经的事情要做呢。”她的话音分明在逗引别人追问。亨利乖乖地问道: “你有什么事情要做?” “那是我自个儿的事!”她傲慢地答道。 这一次,他没有再问下去。可当他刚梳理好头发,她忽然以挑衅的口吻说道: “我要到《警觉》杂志社去见迪布勒伊。” 亨利猛地转过身,她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应。“你为什么要去见迪布勒伊?”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这几天要找他说个明白。” “说什么事?” “我要跟他说的事多了,有我的,也有你的。” “我求求你不要掺和我与迪布勒伊之间的关系。”亨利说,“你没有什么好跟他说的,你不要去见他。” “我请你原谅,”她说,“我找他已经太晚了。那人是你的恶神,只有我能帮你摆脱他。” 亨利感到血往脸上涌。她要去跟迪布勒伊说些什么?亨利在怒不可遏或忧虑不安的时刻曾毫不顾忌地在波尔面前谈了自己的想法,要是这些话有的被搬过去,简直不能容忍。但是如何劝她不去呢!克洛蒂那儿在等着他,他无法在短短五分钟的时间里找到法子说服她,除非把她捆起来或关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你瞎说。” “瞧你,像我这样生活十分孤寂的人,思考问题的时间是很充裕的。”波尔说,“我考虑了你,考虑了有关你的一切,有的时候,我有所领悟。迪布勒伊那个人,我几天前就看透了他,而且看得十分准,非同一般。我终于看透了他准会不惜任何手段把你彻底毁掉。” “啊!要是你开始产生什么幻觉的话!”他说。他试图找到办法恫吓一下波尔,可最终只找到一个:以离婚相威胁。 “我相信的不仅仅是我的幻觉!”波尔故弄玄虚地说。 “那还相信什么?” “我作了调查。”她说道,一束诙谐的目光紧逼着亨利。亨利困惑不解地打量着她: “安娜肯定没有跟你说过迪布勒伊要毁掉我。” “谁跟你说安娜了?”她说,“安娜!她眼睛比你还要瞎。” “那么,你请教的那位超人一等的高明者是谁?”他问道,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 波尔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我跟朗贝尔谈过了。” “朗贝尔?你在哪儿见到了他?”亨利问道,气得喉咙发干。 “在这里,犯了罪了?”波尔神态冷静地说,“我打电话让他来的。” “什么时候?” “昨天。他也不喜欢迪布勒伊。”她得意地说。 “那是滥用别人的信任!”亨利说。一想到她用那古怪的语言、可笑的激动劲头与朗贝尔瞎说八道,他真恨不得搧她几耳光。 “你口口声声说什么纯真、风雅,”他气呼呼地说,“可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共同生活,参与他的思想、他的秘密,却在他背后自作主张,事先不打声招呼,干那卑鄙的勾当,你听见了吧,”他一把抓住波尔的手腕说道,“卑鄙。” 她摇了摇头:“你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因为我为你的生活牺牲了我的生活,我对它享有权利。” “我从没有让你作任何牺牲。”他说,“我去年曾想方设法帮助你创造你自己的生活,你死活不愿意。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对我没有任何权利。” “我不愿意是因为你。”她说,“因为你需要我。” “你以为我需要这样永无休止的争吵?你完全错了!有时,你真搅得我想永远也不再踏进这个家门。我这就跟你明说:要是你去见迪布勒伊,我决不饶恕你。你永远别再见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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