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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他气呼呼地答了一句,可他责怪的并不是特拉利奥,而是迪布勒伊的乐观主义!他那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不,这里谈不上什么乐观主义,迪布勒伊不会幼稚到这个程度。突然,事实真相在亨利面前暴露无遗。“他耍了我!”他瘫坐在马尔索大街的一张座椅上,他脑子里、躯体内充斥着如此强烈的嘈杂声,感到就要昏厥过去。“他存心欺骗了我,因为他想得到《希望报》,我中了圈套。”子夜时分,他前来敲门,满脸堆笑,说什么可得到无条件的资金,说什么夜色如此美妙,要一起去转转,原来在这微笑之中,他张开了圈套。亨利重又站起来,大步走去,若他走得再慢一些,说不定就会踉踉跄跄跌倒在地。

  “他能回答什么话呢?他准无言以答。”亨利几乎在不知不觉中穿越了巴黎城,来到迪布勒伊的房前。他在平台上停了片刻,以便使心脏的激烈跳动平静下来。此时,他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能肯定嘴里可以说出清晰的声音来。

  “我可以跟迪布勒伊谈谈吗?”亨利问道。他为自己的声音感到诧异,这声音竟十分正常。

  “他不在家。”伊维特说,“家里没有人。”

  “他什么时候回家?”

  “我不清楚。”

  “我等着他。”亨利说。

  伊维特让他进了那间书屋。也许不到天黑迪布勒伊回不了家,再说亨利有许多事情要做。可对亨利来说,除了迪布勒伊之外,诸如《希望报》、革命解放联合会、特拉利奥、吕克等等全都已不复存在。打从他爱上了波尔的那个古老春天以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地需要某个人的出现。他在平时常坐的那把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可今天,这里的家具、书籍无不在嘲弄着他:全是同谋!安娜推着小推车,送来火腿、色拉,朋友间开心地一起聚餐:纯粹是一出闹剧!迪布勒伊有的是盟友、门徒和工具,可没有一个朋友。他对别人是多么洗耳恭听!他讲起话来,又是多么洒脱!可他早有准备,一有机会便朝你身上踏来。他热忱诚挚,笑容可掬,目光迷人,可这一切只是反映了他对整个世界不可抑制的私心。(“他完全清楚我对这份报纸是多么爱惜!可他却从我手中夺了过去!”)也许就是他出谋划策,让萨玛泽尔取代吕克的。

  他一再劝告:去见见特拉利奥。这样一来,他就隐蔽了自己,在暗中给特拉利奥下指令。“一个阴谋,一个陷阱。一旦落入圈套,我如何摆脱?在萨玛泽尔和倒闭这两者之间,我应该选择前者,对此他准会大吃一惊。”亨利在寻找激烈的措辞,准备冲着迪布勒伊宣布自己的决定。然而,这滔滔怒火激不起任何精神。相反,他感到精疲力竭,甚至隐隐约约地感到害怕,感到羞辱,仿佛经过数小时搏斗之后,有人刚刚把他从流沙中救起。门咣当一声,亨利的指甲深深地嵌入座椅的扶手:他绝望地希冀能让迪布勒伊分担这后者给他造成的恐惧。

  “您等我很久了吧?”迪布勒伊边问边朝他伸过手去。亨利机械地握了握手:还是昨天那同一只手、同一张脸。即使心里有谱,也难以看透这副面具。他嗫嚅着说:

  “不太久。我必须跟您谈谈,一刻也不能拖。”

  “出了什么事?”迪布勒伊问道,那假作关切的声音,惟妙惟肖。

  “我刚从特拉利奥那儿来。”

  迪布勒伊脸色骤变,“啊!成了?您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特拉利奥有否作难?”他声音急切不安地问道。

  “我明白了!您口口声声向我保证,他准备无条件支持《希望报》,可他非要我找萨玛泽尔合作。”亨利死死盯着迪布勒伊,“听说您知道这事。”

  “我7月份就知道了。”迪布勒伊说,“于是,我马上到别处去弄钱。我以为莫瓦纳就要给我资助,他差不多已经答应我了。可我方才去看他,他刚旅行归来,看来再也不像当初那样坚决了。”迪布勒伊不安地看了看亨利,“您还能支撑个把月吗?”

  亨利摇摇头:“不行。您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他愤怒地问道。

  “我一直指望莫瓦纳。”迪布勒伊说。他耸了耸肩膀,“我事先也许是该跟您通个气。可您知道我向来不愿承认失败。您陷入这般困境,完全是我的过错,我发誓要让您摆脱出来。”

  “您说是7月份,可特拉利奥断言他从来没有承诺给我们以无条件的支持。”亨利说。

  迪布勒伊忿忿地说:“4月份,谈的只是报纸的政治路线问题,他是完全同意的。”

  “您给我的保证实在过头了。”亨利说,“特拉利奥在任何领域都不会白白介入的。”

  “啊!听着,就4月份的情况来说,我没有任何值得责备的地方!”迪布勒伊说,“我当时曾劝你马上亲自去和特拉利奥谈一谈。”

  “可您当时跟我说话时那么自信,让人觉得去谈也是白搭。”

  “我只是谈了我的想法,谈了我是怎么想的。”迪布勒伊说,“我可能错了。谁也不可能永远不出错误。可我也没有强迫您相信我的话。”

  “您通常可不会错到这般明显的地步。”亨利说。

  迪布勒伊忽然微微一笑:“您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存心对您撒谎?”

  这话从他自己的嘴里说了出来,只需以一“是”字相答,这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实在难以启齿,在这副笑盈盈的面孔前,在这间书房里,实在说不出口。“我怀疑您把自己的欲望当成了现实,而毫不顾忌我的利益。”亨利克制住自己的声音说道,“特拉利奥拿钱,至于什么条件,这于您来说根本无所谓。”

  “我也许是把自己的欲望当成了现实。”迪布勒伊说,“可是,我向您发誓,要是我当时对特拉利奥的盘算有丝毫怀疑,我就会让他连同那几百万法郎见鬼去。”

  他的话声充满着令人心动的热忱,可亨利还是不能信服。

  “我今晚找特拉利奥谈谈去,”迪布勒伊说,“也找萨玛泽尔谈谈。”

  “这无济于事。”亨利说。

  啊,话不投机。要把心里想的高声说出来,这谈何容易。“一个阴谋!”这话突然显得那么过分,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当然,迪布勒伊绝没有搓着双手自言自语说过“我策划了一个阴谋”。倘若亨利胆敢冲着他骂出这个字眼,那迪布勒伊说不定会笑得更凶。

  “特拉利奥很难对付,但萨玛泽尔可以争取。”迪布勒伊说。

  亨利摇摇头:“您争取不到他的。不,只有一个办法:我洗手不干了。”

  迪布勒伊一耸肩膀:“您完全清楚您不能这样。”

  “对此,您是会大吃一惊的。”亨利说,“可我一定要这样做。”

  “您这样会毁了革命解放联合会。您要知道,对面的人会怎样幸灾乐祸!《希望报》倒闭了,革命解放联合会被清除!这够瞧的!”

  “我可以把《希望报》卖给萨玛泽尔,到阿尔代什买家农庄。革命解放联合会决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损害。”亨利忧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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