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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罗贝尔一耸肩膀:“你要我怎么办?”

  “起诉。要是别人不答应,他们就没有权利拍照。”

  纳迪娜双唇颤抖。她父亲是个名流,这向来让她讨厌。每当一位新的教授或一位主考官问她“您是罗贝尔·迪布勒伊的女儿”时,她便恼羞成怒,一声不吭。她为他而自豪,但是她希望他声名显赫而又鲜为人知。

  “起诉,这会造成太大的反响。”罗贝尔说,“不行,我们没有武器。”他把刊物一扔,说道:“你那天说的事太对了,对我们来说,露脸就算裸体。”

  他总是那么准确地向我提起我早已彻底忘却了的一些话,我对此感到惊讶,他对这些话赋予的意义往往比我赋予的更为深刻,他总是给所有人的话都赋予更深刻的意义。

  “裸体从露脸开始,而诲淫始于多言。”他继续说道,“他们规定我们只能是雕像或亡灵,一旦发现我们有血有肉地活在人世,他们便谴责我们欺世盗名。正因为如此,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就会轻而易举地酿成丑闻:笑、说、吃,这都是现行犯罪。”

  “那么,您就设法不要让人发现。”纳迪娜声音激怒地说。

  “听我讲,”我说道,“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噢!你呀,那当然!即使有人从你的脚上踩过去,你都会以为别人是偶然碰到你的脚。”

  实际上,他们围绕着罗贝尔的这番大吹大擂并不让我高兴。尽管他自1939年以来什么也没有发表——除在《希望报》写点文章之外——可人们吹起他来比战前还更起劲得多。人们强烈要求他设法进入法兰西学院、争取荣誉勋位,记者们围追着他,报上刊登了有关他的成堆成堆的谎言。“法国在吹嘘其地方特产:文化与时装。”他常对我这样说。他为围绕着他的这些胡言乱语也感到恼火,可又有什么办法?我尽管给纳迪娜百般解释,说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可她每次在报刊上读到有关罗贝尔的消息或见到他的照片,总大怒一场。

  现在,家里的门又叮咣作响,家具又东倒西歪,书籍又嘣嘣地往地板上乱丢一气了。这骚乱劲儿打一清早便开始。纳迪娜睡眠很少,她认为睡觉就是浪费光阴,尽管她并不太知道怎么利用时间。一旦要去从事哪项职业,她就要为此付出代价,牺牲许多东西,因此,在她眼里,做任何事情都是白搭。她实在拿不定主意做什么事情。当我见她闷闷不乐地坐在打字机前时,我常问她:“有进步吗?”

  “我还是学化学好,可我又怕通不过。”

  “那就好好学你的化学吧。”

  “可总得有个秘书会打字啊。”她一耸肩膀,“脑子里要记那么多公式,太荒诞了。这跟真正的生活会有什么关系?”

  “要是那么烦你,你就丢了化学呗!”

  “你总对我谆谆教导。不要像风标那样行事。”

  她善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小时候,我常教她该如何如何,她厌烦透了,如今,她反过来又用那些话来对我。

  “有的情况下,固执己见就是愚蠢。”

  “可你别慌张!我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无能。这次考试,我会成功的。”

  一天下午,她叩响了我的房门:“朗贝尔来看我们了。”

  “来看你的。”我说。

  “他后天又要出发去德国,他一定要跟你道个别。”她声音激动,又嘀咕了一句:

  “来呀,不来就不太客气了。”

  我随她来到了起居室。可我清楚,朗贝尔实际上并不太喜欢我。纳迪娜争强好胜、缺少诚意、执拗任性,这刺伤了他的心,他无疑——不无道理——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我。我猜想他也一心想找一位年纪比较大的妇人作为他心目中的母亲,可却坚决抑制住这一幼稚的欲望。他鼻子微翘,双颊有些虚肿,这张面孔暴露了一个归顺之梦经常萦绕的精神和肉体。

  “你不知道朗贝尔跟我谈了些什么吧?”纳迪娜激动地说,“十个流放者中,美国人没有把他们送回去一个,全都被活活地拖死在集中营了。”

  “开始几天,就有一半丧了命,因为让他们猛填红肠和罐头。”朗贝尔说,“而现在,早上就给他们一个汤,晚上一点咖啡,外加一截面包,他们都得了斑疹伤寒,像苍蝇一样一群一群地死去。”

  “必须把这一切公布于世。”我说,“必须起来抗议。”

  “佩隆会去做的,可他需要确凿的事实,但这很难,因为他们禁止法国红十字会去集中营。正是为此事我才又要出差。”

  “带我一起去吧。”纳迪娜说。

  朗贝尔微微一笑:“我求之不得。”

  “我的要求有什么可笑的吗?”纳迪娜声音不快地说。

  “你完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朗贝尔说,“他们只给战地记者放行。”

  “也有女的战地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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