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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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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长溜儿出租车在火车站的院子里等待着游客。亨利寄存了行李,对一位出租汽车司机说:“带我们去逛一逛。”在高高低低的街道上,有轨电车叮当作响。当他们以令人晕眩的车速顺坡飞驶直下时,纳迪娜吓得惊叫起来,她紧紧搂住亨利的胳膊,他们已经失去了驾车飞驶的习惯。亨利也搂着纳迪娜的胳膊,哈哈大笑。他左顾右盼,显出难以置信的欢乐的神采,过去竟然又重现了。这是一座南方城市,灼热而又凉爽。天边,大海遥遥在望,微咸的海风拍击着大海的岬角,这座熟悉的都市,他认出来了。然而,与往日相比,它比马赛、雅典、那不勒斯、巴塞罗那还更令他惊诧,因为在今日,一切新事物都无异于奇迹。这座性情悯静的都市,山丘连绵,高低起伏,连同那色彩柔和、清冷的房屋和一艘艘白色的巨轮,它是多美啊! “让我们在市中心的某个地方下车。”亨利说道。出租车在一座大广场停了下来,四周是影院和咖啡馆。露天咖啡座上坐着一些身着深色西装的男人,没有一个女人。女人们都挤在商业街上,摩肩接踵。街道顺坡而下,一直通往小港湾。亨利和纳迪娜很快打住了脚步: “真想象不到!” 皮革,货真价实的皮革,厚实、柔软,皮革味隐约可闻;猪皮旅行箱、貂皮手套、浅黄色的毛皮烟袋,还有那鞋子,厚厚的皱胶底走起路来不出声响、不发脚汗。真正的丝绸、真正的羊毛、法兰绒西装、府绸衬衫。亨利猛然想到自己身着粘胶短纤维西装,脚穿翘尖碎纹皮鞋,相当寒酸。周围的女士们一个个身着裘皮服饰,脚穿丝袜和精制的薄底浅口皮鞋,置身于她们中间,纳迪娜显得像个流浪女。 “明天,咱们要买些东西。”他说,“买很多很多东西!” “这话好像不当真吧!”纳迪娜说,“告诉我,要是巴黎人看到这场面,会说些什么?” “跟我们说的一样。”亨利笑哈哈地说。 他们在一家糕点铺前停下脚步,可这一回引起的不再是垂涎,而是愤慨,纳迪娜气得目光发愣,像凝固了一般;亨利也一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愣了片刻,接着推了推纳迪娜的肩膀:“咱们进去。” 里边,除了一位老头儿和一个小男孩,一张张独脚小圆桌的周围尽是些女人,她们一个个头发油光闪亮,身着裘皮服装,挂满首饰,浑身肉鼓鼓的,正在虔诚地履行她们每日的填食任务。两位梳着黑色发辫的小姑娘斜佩着蓝色饰带,脖子上挂着许多勋章,一副矜持的神态,在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一杯浓浓的巧克力,上面堆着高高的掼奶油。 “你想吃吗?”亨利问道。 纳迪娜点了点头,女招待把一杯巧克力放在她面前。纳迪娜把杯子举到唇边,脸上的怒气转眼消失了。“我不能喝。”她说,接着又以抱歉的口吻补充了一句:“我的胃已经不习惯了。”但是,她感到这种不适并非由于胃的原因,她想起了某件事或某个人。亨利没有追问她。 旅馆的房间装饰着艳丽的提花布;浴室里有热水,摆着货真价实的香皂和毛浴巾。纳迪娜重又喜笑颜开,坚持要用马鬃手套给亨利擦身,擦得他从头到脚,浑身皮肤发红、发烫,接着,她又笑嘻嘻地让他仰躺在床上。她做爱时心情是多么舒畅,让人觉得她这回是真的得到了享乐。翌日上午,当她用那只粗糙的手触摸着厚实的毛料、光滑的丝绸时,她的两只眸子闪闪发亮:“巴黎过去有这样漂亮的商店吗?” “比这要漂亮多了。你不记得了?” “我没去过漂亮的商店,我那时太小了。”她带着热望,看了看亨利:“你认为这一切迟早有一天会又有的吗?” “总有一天,也许。” “他们这里的人怎么这么富?我还以为是个穷国呢。” “这是个穷国,可有很富的人。” 他们为自己以及为巴黎的亲朋好友买了布料、袜子、内衣、鞋子和卫生衫。他们进了一个地下餐厅用午餐,餐厅的墙壁贴着五颜六色的广告画,骑马的斗牛士在挑逗着愤怒的公牛。“肉或鱼,只供应一份:他们总还是有限制的!”纳迪娜笑呵呵地说。他俩吃了颜色发灰的牛排。接着,他们穿上了皮鞋,这鞋子的黄颜色虽然不怎么顺眼,但鞋底颇为华丽。他们顺着通往贫民区的鹅卵石路面街道向上走去;在一个十字街口,一群赤脚的孩子观看着一个早已褪色的小木偶的表演,听不到一声欢笑;马路愈来愈窄,临街的墙面全都剥落,纳迪娜的脸色阴沉下来: “这条街脏死了,这样的街道很多吗?” “我想肯定是的。” “你看了好像并不生气嘛!” 他无心去生气。实际上,当他在一个黑暗的角落上方又看到了阳光灿烂的窗台上晾着花花绿绿的衬衣衬裤时,心底甚至腾起一片欢乐。他们默默无言地顺着一条肮脏潮湿的小巷向前行走,纳迪娜突然停在一条路面泥泞的石阶路中间。“真脏死了!”她又重复道,“咱们离开吧。” “噢!再走一段吧。”亨利说。 过去在马赛、那不勒斯、比雷埃夫斯或巴里约奇诺,他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在那些脏乱的街巷游逛;当然,无论在过去还是今日,他都希冀根绝这一切贫穷;但是这一愿望仍然是抽象的,他未曾有过逃避的欲望,因为这里有强烈的人的气息,冲得他飘飘欲仙。山上山下,仍还是万头攒动、生机勃勃,蓝色的天空还是闪耀着灼热的光芒,直射屋顶。亨利仿佛觉得即刻就要获得昔日那无比强烈的欢乐,他沿着一条条街巷追寻的正是这一欢乐的气息,然而他没有寻觅到。蹲在门前的妇人在炭火上烤着沙丁鱼,不太新鲜的鱼味盖过了热油的香味。妇人们都赤裸着双脚,这里,男女老少都赤脚行走。朝着大街敞开的地下室里,没有一张床、一件家具、一幅画像,只有简陋的搭床、浑身脓疮的孩子或遥远处的一只山羊;外边,听不到一声欢乐的话语、一声爽朗的欢笑,只见一双双死气沉沉的眼睛。莫非这儿经受的苦难比别的城市更为深重?或许人们非但没有变得铁石心肠,反而对灾难更加敏感?不祥而晦冥的街巷上方,苍天的蔚蓝色显得格外残酷。亨利感到自已被纳迪娜无声的沮丧感染了。他们迎面遇到了一位身着破烂黑衣的妇女,她怀里的婴儿紧咬着她那裸露的乳房,她神色惊恐地奔跑着。亨利突然说: “啊!你说得对,咱们离开吧。” 但是,离开也无济于事,在第二天法国领事馆举行的鸡尾酒会上,亨利便意识到了这一点。餐桌上摆满了三明治和精美的糕点,女士们身着早被人遗忘的色彩艳丽的裙服,一个个喜笑颜开;大家都讲着法语,美惠女神山的情景早已被抛到脑后,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度里,它的灾难与亨利毫不相关。他彬彬有礼地跟别的宾客一起欢笑。突然,年迈的蒙多兹·达斯·维埃纳把他拉到了沙龙的一角;此人在萨拉查①独裁之前,曾任过公使。他衬着硬领、系着黑色领带,以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亨利: ①萨拉查:当时的葡萄牙总理。 “里斯本给您印象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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