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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5月的一天下午,我们发现大军营里空荡荡的,一些草垫子晒在窗台上,窗户大敞,牢房空无一人。在我们存放自行车的那家咖啡馆里,有人告诉我们夜里有三列火车离开了车站。我们紧挨着架着铁丝网的高墙,站立着窥望了许久。蓦地,我们看清了在遥远的高处两个孤独的身影朝我们俯着身子,年轻的那一位胜利地挥舞着贝雷帽。菲利克斯没有撒谎,迪埃戈没有被火车带走。我们高兴得透不过气来,骑车向巴黎城区奔去。

  “他们关在一个美国俘虏营里。”金发女郎对我们说,“他们过得很好,天天晒太阳。”可是,她没有见到他们的面,我们给他们寄了粗毛线衫、巧克力,他们通过菲利克斯传话,向我们致谢。然而,我们却再也没有收到他们一封亲笔信。纳迪娜要求得到信物:迪埃戈的戒指和一绺头发,可他们恰好换了俘虏营,关押在远离巴黎的某个地方。渐渐地,再也说不清他们身处何地,他们杳无音信,踪影全无。无影无踪与不复存在之间没有多大差别。当菲利克斯最后心情忧郁地告诉我们“他们早就被枪毙了”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

  纳迪娜接连几夜乱喊乱叫。我从夜晚到清晨,整夜整夜地把她抱在怀里。后来,她渐渐恢复了睡眠。开始时,迪埃戈常在黑夜里进入她的梦境,笼罩着一种不祥的气氛。不久以后,连幽灵也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了。她这样做自有道理,我不能责备她。守着一具尸体又有何用?我知道,有人用尸首来制造旗帜、盾牌、枪支,用来制造勋章、喇叭,乃至居室的装饰,可还是让他们的尸骨安息为好。无论成了丰碑还是成了宇宙间的尘埃,他们总归是我们的兄弟。可是,我们别无选择:他们为何离开了我们?但愿他们也让我们安宁。把他们忘了吧。让我们生活在一起吧。我们的生活中要做的已经够多了。死者既然死了,对他们来说,一切再也不成问题,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节日的夜晚过后,我们还要醒来,我们怎样生活下去呀?

  纳迪娜与朗贝尔在欢笑,唱片在转动,地板在我们脚下颤抖,蓝色的火花在摇曳。我凝视着直躺在一块地毯上的塞泽纳克:他十有八九在梦中回想他当初斜挎步枪、漫步巴黎的辉煌时光。我望着被德国人判了极刑,在最后时刻与一个德国俘虏交换幸免于难的塞尚尔,望着未婚妻被他不义的父亲告发了的朗贝尔,望着亲手宰了十二个保安队员①的樊尚。他们将如何对待这如此沉重、如此短暂的过去,如何面对残缺的未来?我能有什么法子助他们一臂之力?助人是我的份内事。我有办法把他们安顿在长沙发上睡下,让他们讲述自己的梦,可我再也不能让罗莎复活,再也不能使那十二个被樊尚结果了性命的保安队员复活。即使我能成功,使他们淡忘自己的过去,可我能向他们展现怎样的未来?我能消除恐惧、打消梦想、克制欲望、想方设法适应一切,可我能让我们适应什么样的景况呢?我发现在我的周围,再也没有任何可以依凭的东西了。

  ①保安队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法奸组织。

  确实,我酒喝得太多了,开天辟地的不是我,谁也不会找我清账。可我为什么无时无刻不在为他人着想?我自己照顾一下自己不也很好吗?我让脸颊紧贴着枕头。我是在这里,确实是我自己:令人忧虑的是,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任何可想的东西。噢!若有人问我是何许人,我可以出示身份证。为了成为精神分析医生,我不得不先任人分析一番。他们发现我身上具有相当突出的俄狄浦斯②情结:我与一位比我年长二十岁的男人结婚,对我母亲存在明显的挑衅性,几次同性恋的倾向性行为得以妥善了结,这一切都可以从中得到解释。我感谢天主教的教育赋予了我极为强烈的超我意识;这正是我奉行清教主义③、自爱不足的原因所在。我对女儿的情感的双重性源于我对母亲的挑衅和对我自己的无动于衷。我的病例再普通不过了,完全属于既定的范围。在天主教徒的眼中,我的情况也极为平常,一旦发现了肉欲的诱惑,我便不再信仰上帝。我与一位无宗教信仰的人结了婚,这最终使我彻底失落了。从社会观点看,罗贝尔和我属于左派知识分子。所有这一切并非纯属无稽之谈。我就这样被明确地划分了类别,并接受了分类,尽力去适应我的丈夫、我的职业,适应生生死死,适应大千世界及其可怖的一切。这就是我,差不多就是我,亦即谁也不是。

  ②俄狄浦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拉伊俄斯和伊俄卡斯达的儿子,杀父娶母。俄狄浦斯情结引申指恋母或恋父情结。

  ③清教主义(Puritanisme):基督教新教的一派,在宗教或道德上极端拘谨,严格奉行十戒。

  一个人做到谁也不是,这说到底是一种特殊的恩赐。我望着这些有名有姓的人在寓所里来回走动,心里并不羡慕他们。罗贝尔嘛,当然,他生来命运不凡。可其他几位,他们岂有那份胆量?他们怎敢自命不凡或冒冒失失地把自己当作食粮去喂养一群陌生人?他们的姓名被千万张嘴巴所玷污,好奇的人们钩去了他们的思想、心脏和生命:倘若我也落得这个地步,被那些捡破烂的人们贪婪地钩耙,那我最终免不了会把自己视作一堆垃圾。我为自己谁也不是而感到庆幸。

  我走到了波尔身旁,战争丝毫没有削减她那挑衅性的优雅风姿。她身着一件长长的紫罗兰发光丝裙,双耳挂着紫晶饰环。

  “你今天晚上真漂亮。”我说。

  她朝几面大镜子中的一面瞥了一眼。

  “对,我漂亮。”她凄楚地说。

  她是漂亮,可她的两只眼睛下方,几道重重的黑晕和她服饰的色彩一样深。实际上,她十分清楚亨利本来是可以携她同往葡萄牙的,她了解的事情比她嘴里说的要多。

  “你该高高兴兴才是,圣诞节前夜,你操办得多么出色。”

  “亨利那么喜爱热热闹闹过节。”波尔说道,她戴着紫晶戒指的两只手在机械地捋着那闪光变幻的裙服丝料。

  “你不给我们唱点什么?听你唱歌,让我多高兴。”

  “唱歌?”她惊诧地问。

  “对,唱歌,”我笑着说,“你忘了你过去常唱歌。”

  “过去,那多遥远。”她说。

  “现在再不唱了,可现在又和过去一样了。”

  “你这么认为?”波尔的目光直刺我的眼睛深处,仿佛穿透了我的脸庞,在向一只玻璃球发问,“你认为过去可以重现?”

  我知道她期待我作出何种回答,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可不是个预言家。”

  “无论如何得让罗贝尔给我解释清楚,时间是什么。”她若有所思地说。

  爱情也许并不是永恒的,在她接受这一道理之前,她差不多已经准备否认空间与时间的存在了。我为她感到恐惧,这四年里,她终于明白了亨利给予她的只不过是一种厌倦的情爱。可解放以后,我真不知道在她的心间又唤起了怎样的疯狂的希望。

  “你还记得《这位才智横溢的黑人》那支歌吗?我是多么喜欢,你不愿意为我们唱唱?”

  她朝钢琴走去,掀开琴盖。她的嗓子有点哑,可还是那样动人心弦。我对亨利说道:“她应该重返歌坛。”他好像感到诧异。当掌声消失后,他走到了纳迪娜身边,两个人翩翩起舞。我真不喜欢纳迪娜看他的那副神态。对她也一样,我毫无办法救助她。我把我惟一的一件像样的衣裙送给了她,把我最漂亮的项链借给了她;我能做的全都做了。虽然我可以探察她的梦幻,可无济于事。她所需要的是朗贝尔时刻准备献给她的爱。可怎么阻止她糟踏这份爱呢?她一直站在小楼梯上,面色苍白地注视着我们大家。可当朗贝尔步入寓所时,她一步几级地跨下了楼梯,一动不动地站在最后一级,像凝固了一般,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尴尬。朗贝尔向她走去,神情严肃地对她微微一笑:

  “你来了,我多么幸福!”

  她用生硬的语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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