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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拉封丹说的好:有了爱情就忘了谨慎。”邦格朗为了好奇,又追问一句:“可是你说的那公证人是谁呢?因为……”

  “就是我呀,”古鄙回答;法官听着打了一个寒噤。

  “是你?……”邦格朗说着,并不隐藏他要为之作呕的神气。

  “不错!先生,就是小弟,”古鄙眼中全是怨毒,憎恨和挑战的意味。

  于絮尔在小客堂里坐在波唐杜埃太太身旁,邦格朗一进去就问她:“有个公证人向你求婚,预备拿出十万法郎,你可愿意吗?”

  于絮尔和萨维尼安都浑身一震,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于絮尔带着笑容,萨维尼安也不敢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不能自己作主的,”于絮尔回答,同时避着老太太的眼睛向萨维尼安伸出手去。

  “我问都没问你,就回绝了。”

  波唐杜埃太太道:“为什么?孩子,我觉得公证人这一行挺不错呢。”

  于絮尔答道:“我宁可过着清寒的日子。跟可能的遭遇相比,我这生活已经很富足了。有老奶妈照料,我不用担什么心事;我喜欢眼前的生活,才不想拿这个生活去换一个渺茫的前途呢。”

  第二天,邮局送出两封匿名信,在两个人心里下了两剂毒药:一封给波唐杜埃太太,一封给于絮尔。老太太收到的信是这样的:——

  你爱你的儿子,要攀一头门第相当的亲事,可是你放任他迷着一个没有财产而野心很大的女孩子,让一个军乐师的女儿于絮尔在你家里出入!其实你很可以娶鲁弗尔小姐做媳妇,她的两位长亲,龙克罗尔侯爵和鲁弗尔骑士,每人都有三万法郎进款,因为不愿意留给挥霍成性的老疯子鲁弗尔先生,有心等侄女出嫁的时候送她一笔陪嫁。克莱芒蒂娜·杜·鲁弗尔小姐的姑母是赛里齐太太,她的独养儿子最近在阿尔及尔阵亡了,将来一定会过继内侄女的。写这封信的人无非为了你们的好,他知道鲁弗尔家对萨维尼安很有意思。

  以下是于絮尔收到的信:

  亲爱的于絮尔,奈穆尔镇上有一个崇拜你的青年,每次看到你在窗下工作,不能不感到一股热情,因此他知道自己的爱情是终身不变的。这青年有的是刚强的意志,百折不回的毅力:希望你接受他的爱情,因为他用意纯洁,很谦卑的向你求婚,目的是要你幸福。他目前的财产已经很可观,但比着你做了他妻子以后的财产,还不过是个小数目。有朝一日,你能似部长夫人般的出入宫廷,成为全国第一流的太太。他每天看到你,可是你看不到他;你只要把布吉瓦勒种的石竹摆一盆在窗口上,他就会登门拜见。

  于絮尔把信烧了,没有告诉萨维尼安。两天以后,她又收到一封信:——

  亲爱的于絮尔,一个爱你胜过爱自己生命的人写信给你,你不应当置之不理。你以为能嫁萨维尼安,真是大错特错了。这门亲事结不成的。波唐杜埃太太不会再接见你了;她虽是有病,今天早上还是步行到鲁弗尔去,为萨维尼安向鲁弗尔小姐求婚。萨维尼安早晚要让步的。他有什么理由反对呢?鲁弗尔小姐的两位长亲,决定在婚书上保证把财产送给她,总数有六万法郎一年的收入。

  这封信使于絮尔尝到了嫉妒的滋味,那是她从来没受过的痛苦,为之心都碎了;而在一个感情这样丰富,这样容易感受痛苦的人身上,一朝有了妒忌的心,她的现在,未来,甚至于过去,都变成了灰色。她一收到这封不祥的信,就坐在老医生的大沙发上,眼睛望着空中,堕入痛苦的幻想。一刹那之间,她觉得美好和热烈的生气一变而为死亡的凉意。而且她的感觉比这个还要可怕;古怪的天才约翰·保尔,在他的杰作中描写一批死人,因为发觉没有上帝而惊醒过来:①于絮尔的情形就跟这个一样。布吉瓦勒催她吃饭催了四次,只看见她把面包拿起来放下去,没有能送到嘴里。奶妈想说句埋怨的话,于絮尔却做了一个手势,把她喝阻了,素来很温和的口气居然变得很专横。布吉瓦勒凑着门上的玻璃暗中觑视,只见她忽而满面通红,好象发着高热,忽而脸色发紫,仿佛热过一阵又打着寒噤。这情形到四点左右越发严重:她时时刻刻站起身子,看萨维尼安是不是来了,而萨维尼安竟是不来。嫉妒与怀疑使她忘了情人的羞怯。至此为止,于絮尔决不肯流露出什么举动,让人猜到她的热情的;那时却戴了帽子,披了小围巾,冲到过道里预备上街去接萨维尼安了;但是羞怯的心理并没完全消灭,她又回进小客厅,哭了。晚上神甫来的时候,可怜的奶妈在门口拦着他,说道:

  “啊!神甫,不知道小姐是怎么回事,她……”

  ①德国作家约翰·保尔·李赫忒(1763—1825)在《梦》中描写死人们从坟墓里出来,叫道:“噢,基督!难道没有上帝吗?”基督回答:“没有上帝。”

  “我知道了,”神甫凄然回答,不让惊慌的奶妈再往下说。

  于是夏勃隆把于絮尔不敢查问的事说了出来:波唐杜埃太太上鲁弗尔家吃饭去了。

  “萨维尼安呢?”

  “也去了。”

  于絮尔浑身一震;夏勃隆神甫象触电一般也跟着打了个寒噤,心里很难过,久久不能消释。

  “所以咱们今晚不到她家里去了,”神甫说,“并且,孩子,你最好不必再去。老太太以后接待你的态度,会伤害你的自尊心的。我们已经把她劝得动心了,肯提到你的婚事了;不知道哪儿来的一阵风,使她突然之间又变了主意。”

  于絮尔声调很坚决的说:“我听天由命,早把什么事都看作意料之内。遭到这种患难而知道自己并没有得罪上帝,就是大大的安慰了。”

  “好孩子,你得逆来顺受,不要随便去猜测天意。”

  “我不愿意疑心波唐杜埃先生的人格,冤枉他……”

  “干吗不叫他萨维尼安了?”神甫觉得于絮尔的口吻有些气愤。

  她哭着说:“对,我不愿意疑心我亲爱的萨维尼安,”说到这里竟嚎啕大哭了。“好朋友,我心里还认为他的品格和出身一样高尚。他不但亲口说过只爱我一个人,并且还有事实证明,因为他对我非常体贴,甚至拿出牺牲精神来克制他的热情。最近邦格朗先生和我说起有个公证人提亲,我伸出手去让他握着,这是我破题儿第一遭的举动,我可以向你发誓。固然,他开场是和我取笑,隔着街送了我一个飞吻;但从此以后,他的感情没有越出最严格的范围,那是你知道的。除了那个只有天使看得见的一角之外,你把我的心都看得明明白白,我可以告诉你:他的感情使我精神上得到许多好处,它使我甘于贫苦,减轻了我身遭大丧的悲痛,这丧事表现在我孝服上的,远过于我心中的。噢!那是不应该的。我心中的爱情的确超过我对干爹的感激,所以上帝给了我报应。有什么办法!我自命为萨维尼安的妻子;我太得意了,也许上帝便是惩罚我的骄傲。你刚才说得好,我们的行动只应该把上帝作中心和归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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