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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萨维尼安过着没有空气,没有出路,没有行动的生活,除了一般儿子对母亲的感情以外,精神上别无养料;他厌倦不堪,终于摆脱了枷锁,不管那枷锁多么温和。他甚至打定主意,永远不住在外省,觉得自己的前途不是在布尔乔亚街,可惜这觉悟来得太晚了些。他二十一岁上离开母亲,到巴黎认亲戚,谋出路去了。

  一个没人管束,没人阻拦,一心只想玩乐的青年,仗着波唐杜埃的门望和有钱的亲戚,世家旧族没有一处走不进,一看到巴黎生活和奈穆尔生活的对比,可就凶多吉少了。萨维尼安以为母亲藏着二十年的私蓄,便把见识巴黎用的盘川,六千法郎,一眨眼花得精光。这笔钱根本不够他最初六个月的开销,还有数目加倍的账欠着旅馆,裁缝,靴匠,车行,首饰商,以及一切帮年轻人摆阔的商人。他才不过叫人知道他的姓名,对于说话的艺术,应对的规矩,穿背心和挑选背心的诀窍,做衣服和打领带的技巧,才不过略窥门径,却已经欠了三万法郎的债,而萨维尼安实际的成就还在字斟句酌,想向德·赛里齐夫人倾诉爱情的阶段;这位漂亮太太是德·龙克罗尔侯爵的妹妹,帝政时代曾经靠着青春年少红过一时的。象时下的青年一样,象一般在各方面的野心都归结到同一个目标,都要求那种不可能的平等的青年一样,萨维尼安和一些时髦人物混得很熟。有一天,饭局完毕的时候,萨维尼安问道:

  “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应付的?你们不见得比我有钱,却没有一点儿心事,日子很过得去,我可是背了一身的债!”

  拉斯蒂涅,吕西安·德·吕邦泼雷,马克西姆·德·特拉伊,爱弥尔·勃龙代,当时的一般花花公子,一齐笑着回答:“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呀。”

  饭局的主人名叫斐诺,是一个想巴结这批哥儿们的暴发户,他说:“德·玛赛一开场就有钱,只是个例外;并且,要没有他那本领,”他向德·玛赛点点头表示敬意,“他的财产反而会把他断送了的。”

  “这句话可说到家了,”马克西姆·德·特拉伊道。

  “意思也到家了,”拉斯蒂涅补上一句。

  德·玛赛一本正经的告诉萨维尼安:“朋友,欠债是求经验的资本。正式的大学教育,加上几个专教游艺①而你什么也学不到的教师,也要花到六万法郎。即使社会教育的学费贵上一倍,至少它教你懂得了人生,买卖,政治,男人,有时连女人也在内。”

  ①指音乐,舞蹈,击剑,骑马等等。

  勃龙代在这篇教训后面,套着拉封丹的诗补上一句:

  大家以为社会白送的东西,其实是价钱很贵的。

  这些巴黎港湾中本领高强的舵手,说的倒是入情入理的话,但萨维尼安不去体会,只当是打哈哈。

  “朋友,”德·玛赛和他说,“小心点儿,你门第很高,要是不能挣到一笔相当的财产配上你的姓氏,你老来可能进骑兵营去当一名班长的……

  身首异处的名人,我们见得多了!

  他念着高乃依的诗句,抓着萨维尼安的手臂,又道:“差不多六年以前,我们亲眼看到一位年轻的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在上流社会的天堂里捱不上两年!唉!他那生活就象一团烟火。往上飞腾的时候直飞到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身边;一交跌下来,直跌到他的本乡,陪着一个害鼻膜炎的父亲玩两个铜子一把的惠斯特,拿这种生活来补赎他的过失。我劝你把处境向赛里齐太太实说,别怕难为情;她会对你大有帮助;倘若不这么办而跟她玩着初恋那种猜谜式的游戏,她一定拿出拉斐尔的圣母派头,假装纯洁,让你在温柔乡中大大的花一笔旅费!”

  萨维尼安年纪太轻,只顾着贵族的面子,不敢把经济情形告诉赛里齐太太。终于到了一个时期,他慌忙失措,不知怎办了,听了几位朋友教唆,用儿子进攻父母银箱的战术,写信给母亲,说了一大堆有多少到期的借票,被人控告是如何如何丢脸的话。波唐杜埃太太当下倾其所有,寄了两万法郎。靠着这笔接济,他才支持到第一年年底。第二年,他紧盯着赛里齐太太,赛里齐太太也当真爱上了他,同时也教育他;他便饮酖止渴,向高利贷去求救了。朋友之中有位议员,也是他堂兄波唐杜埃伯爵的朋友,叫做德·吕卜克斯,在他无路可走的当口介绍他去找高布赛克,羊腿子,帕尔马。①他们把萨维尼安母亲的产业打听得清清楚楚,所以每次借钱给他都很爽快。靠着高利贷和借票展期这两个办法,他很得意的混了十八个月。可怜的青年既不敢离开赛里齐夫人,又发疯般爱上了美丽的凯嘉鲁埃伯爵夫人。她一味装做贞洁,象一般专等年老的丈夫死掉,把贞操当远期支票,做再醮资本的少妇一样。萨维尼安不懂有目标的贞操是攻不倒的,只管拿出大富翁的气派追求爱米莉·德·凯嘉鲁埃:凡是有她在场的跳舞会和戏剧表演,他一次都不错过。

  有天晚上,德·玛赛笑着和他说:“喂,老弟,凭你那些火药是轰不倒这块岩石的。”

  德·玛赛是巴黎时髦社会的领袖,因为同情萨维尼安,把爱米莉·德·封丹纳②的谜解释给他听,可是白费;直要“患难”那道黯淡的光和牢狱中的黑暗,才能点醒萨维尼安。他糊里糊涂签了一张十一万七千法郎的约期票给首饰商;放高利贷的债主不愿露出凶恶的本相,跟首饰商讲妥了,由他出面控告,把萨维尼安送进了圣佩拉日。朋友们先是不知道;后来拉斯蒂涅、德·玛赛、吕西安·德·吕邦泼雷三人听到消息,马上去找萨维尼安,发觉他一文不名,便每人给了他一千法郎。萨维尼安的当差被债主买通了,说出他秘密的住址;屋里的东西全部被扣,只剩他随身穿的衣服和戴的几件首饰。三个青年叫了一桌讲究的菜,一边喝着德·玛赛带来的香槟,一边盘问萨维尼安的家境,表面上是替他的前途打算,实际是要看看他可有出息。

  ①以上三人都是《人间喜剧》中的高利贷者,散见于其他小说。

  ②爱米莉·德·凯嘉鲁埃太太,萨维尼安的外叔祖母,母家姓封丹纳。

  拉斯蒂涅说道:“朋友,你有着萨维尼安·德·波唐杜埃这样的姓名,有着一个未来的贵族院议员做堂兄,一个凯嘉鲁埃海军中将做外叔祖,一朝犯了给人送进圣佩拉日那样的大错,就该想法快点儿出来。”

  德·玛赛嚷道:“为什么你瞒着我呢?走长路的马车,一万法郎现款,几封介绍信,都是现成的,满可以送你上德国。什么高布赛克,羊腿子,还有别的放印子钱的家伙,我们都认得,可能叫他们让步的。告诉我听,哪个混蛋带你去饮酖止渴的?”

  “德·吕卜克斯。”

  三个青年彼此望了望,表示都有同样的感想,同样的疑心,只是不说出来。

  德·玛赛又道:“把你家里的情形告诉我,把你手里的牌都摊出来。”

  萨维尼安把他的母亲和她头顶上打着大结子的便帽,布尔乔亚街上的小屋子,——只有三个临街的窗洞,没有花园,只有院子,院子里只有一口井和一个堆柴的木棚等等,描写了一番;也说出了这所砂石底子,外涂红色三合土的住屋的价值;把佃户农庄也估了一个价;三位花花公子彼此望着,装作思想深刻的神气,念着新近出版了《西班牙故事》的缪塞的剧本《火中取栗》中的一句话:

  那可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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