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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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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国境内游历,单调的平原很容易教人厌倦;倘在山岗高头,或是下坡的时候,或是峰回路转的当口,满以为迎面无非是一片荒凉的景色,而事实上却看到一个清秀的山谷,受着河流灌溉,岩石之下荫蔽着一座小镇,好似中空的枯树之间藏着一个蜂房,那时谁不欣喜欲狂呢?你听见走在牲口旁边的马夫一声吆喝,自会驱走睡魔,欣赏那美丽的景致,当做梦中之梦。正如读者在一本书里发见了精采的段落,旅客也体会到了大自然中的一股灵气。从勃艮第方面来的人一眼看到奈穆尔,就有这种感觉。市镇四周尽是光秃的岩石,有灰的,有白的,有黑的,奇形怪状,跟罗列在枫丹白露森林中的一般无二;其中挺立着疏疏落落的树木,很显明的在天边映出它们的倩影,使那些象倒坍的城墙般的岩石另有一种田园风味。布龙与奈穆尔之间,沿着大路连绵起伏的、全是树木茂盛的岗峦,到这里才告结束。形状不一的巉岩底下,展开着一片草原,洛昂河横贯其中,形成许多瀑布。蒙塔尔吉大道旁边的这幅秀美的风景,颇象歌剧中的布景,一切效果仿佛都是经过设计的。 一天早上,米诺雷医生到勃艮第看了一个有钱的病人,急于回巴黎,没有在前一站上说明要走哪一条路,不知不觉被马夫带到了奈穆尔。他一觉醒来,看到那片风景,正是他消磨童年的地方。那个时期,好几位老朋友都故世了。这位百科全书派的信徒眼看拉阿尔普信了旧教;勒布伦·潘达尔,玛丽-约瑟夫·德·谢尼耶,莫尔莱和爱尔维修太太的葬礼,他都参加过了;看着伏尔泰声望低落,在弗雷隆之后又受到若夫华的攻击;米诺雷医生自己也想到退休了。包车停在奈穆尔的大街上段打尖,他便有心打听一下亲属的情形。米诺雷-勒弗罗亲自跑来见医生,医生发觉车行老板原是他大哥的嫡亲儿子。这侄儿说,他娶的老婆是勒弗罗-克勒米耶老头的独养女儿;十二年前丈人死了,把车行和奈穆尔镇上最漂亮的客店传给了他。 医生问:“那么侄儿,我还有别的承继人吗?” “还有我的姑母,嫁给玛森-玛森家的,是你的姊妹。” “不错,她丈夫是圣朗日田庄的总管。” “姑父先死,接着姑母也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最近嫁了克勒米耶-克勒米耶;他人很不错,只是还没找到差事。” “啊!她就是我嫡亲的外甥女啰。我弟兄之中,一个当水手的,没娶亲就死了;一个当上尉的,在蒙特-勒日诺阵亡了,可见父系方面的人都完啦。那么我母系方面还有亲戚没有?我母亲是冉·玛森-勒弗罗家的人。” 米诺雷-勒弗罗答道:“冉·玛森-勒弗罗一家只剩一个女儿,嫁给克勒米耶-勒弗罗-迪奥尼斯,他承包军中的草料生意,死在断头台上的。他老婆因为家破人亡,郁郁闷闷的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嫁给勃弗罗-米诺雷,在蒙特罗种田,日子过得不错。他们的女儿最近嫁了玛森-勒弗罗,在蒙塔尔吉的公证人手下当书记,他父亲在蒙塔尔吉当锁匠。” “原来我的承继人不少哇,”医生高高兴兴的说着,要侄子陪他在奈穆尔镇上走走。微波荡漾的洛昂河在镇上横贯而过;两岸有些砌着平台的花园和整洁的屋子,单看外表,好象这地方竟是人间福地。 医生从大街拐进布尔乔亚街的当口,米诺雷-勒弗罗指着勒弗罗先生的一所屋子,说主人是巴黎有钱的五金商,最近才故世的。 “叔叔,这所漂亮屋子要出卖呢,临河还有一个挺好的花园。” 屋子前面有一个铺着石板的小院子,两旁是邻屋的界墙,邻居被浓密的树荫和蔓藤遮掉了。医生看着,说道:“进去瞧瞧罢。” 他走上很高的石梯,扶手高头摆着白的、蓝的珐琅盆,盆中柘榴红开得很盛。医生道:“原来底下还有地窖。” 象多数内地房屋的格式,屋子中间是一条过道,前通院子,后通花园;过道右边只有一间客厅,开着四扇窗,两扇朝院子,两扇朝花园;勒弗罗把其中一扇改做了门洞子,通到一所砖砌的花房,花房很深,从客厅直达河边,尽头又有一间恶俗不堪的中国式的水阁。 米诺雷老人道:“这花房盖上屋顶,铺上地板,就能安放我的藏书;那古怪的小建筑可以改做一间精雅的小书房。” 过道那一边,靠花园有一间餐室,墙壁是黑漆底子,画着金碧花卉。餐室后面是楼梯道,再往后去有一个放碗盏的小间,过去便是灶屋;灶屋的窗朝着院子,装有铁栅。二层楼上有两个兼带套房的卧室;顶上是几间搁楼,装着护壁板,还能住人。临着院子和花园的外墙,为了爬墙的藤萝,从上到下都钉着绿漆的木条子;临河一带砌着平台,摆着珐琅质的花盆。医生匆匆忙忙看了一遍,说道: “嗯,勒弗罗-勒弗罗倒着实花了些钱!” 米诺雷-勒弗罗答道:“噢!花了很多呢!他喜欢花草,那真是胡闹!我女人说的:‘花有什么出息?’你瞧,还有一个巴黎画家把过道的壁上也画满着花呢。到处嵌着大镜子。平顶也重新做过,光是四角堆花的嵌线就要六法郎一尺。饭厅的地板都用小木块拼的,简直发疯!屋子并不因此多值一个钱。” “好罢,侄儿,你替我买下来,帮我出点儿主意;我把我的地址写给你。其余的事,只要跟我的公证人接洽好了。”他走出门,又问了声:“对面住的是谁?” 车行老板回答:“是个逃亡贵族,叫做什么德·波唐杜埃骑士。”① ①大革命时,贵族多逃亡国外,一部分于拿破仑称帝后回国,多数均于路易十八复辟后回国。回国后一般人仍称之为逃亡贵族。 屋子买进以后,那名医并不搬来,却写信教侄儿出租。奈穆尔的公证人刚把事务所盘给首席帮办迪奥尼斯,便租下老勒弗罗的别墅。过了两年,正当拿破仑在奈穆尔附近作最后挣扎的时节,老公证人死了,医生的屋子又得另招房客。那些承继人空欢喜了一场,大失所望,认为他想回故乡的念头只是有钱人一时之兴,巴黎一定有什么得宠的人把他留着,将来会夺掉他们遗产的。米诺雷-勒弗罗的女人借此机会写信给医生。医生回信说,等巴黎和约签了字,路上没有了乱兵,交通恢复了,他立刻住到奈穆尔来。随后他带着两个病家来了一次,一个是救济院的建筑师,一个是家具商。这两人负责修理屋子,改造内部,搬运家具。米诺雷-勒弗罗太太把故世的公证人的厨娘荐去看守屋子,医生也就雇用了。虽则加蒂内与布里一带在那时是大局演变的中心,但承继人们一知道他们的叔叔,或是舅舅,或是表叔祖,要正式住到奈穆尔来的消息,他们的家属便心里痒痒的,但也差不多是名正言顺的,急于打听消息。大家在心里盘算:老人家是不是很有钱?是俭省的还是会花钱的?有没有存着什么终身年金?他们费了不知多少心计,经过不知多少暗中的刺探,终于打听出下面一些事实。 医生自从太太于絮尔·弥罗埃死了以后,在一七八九①至一八一三年间挣的钱照理是不少的,因为他从一八〇五起就担任皇帝的顾问医师;②但谁也不知道他财产的总数。他生活很简单,住着一个华丽的公寓,包着一辆论年的马车,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开支了;他从来不请客,几乎老在外边吃饭。女管家因为不能跟着到奈穆尔来,非常气愤,告诉车行老板的女人泽莉,说医生手里有年息一万四的公债。他行医二十年,加上医院的主任医师,皇帝的顾问医师,学士会会员等等的头衔,业务收入当然格外可观;但历年存放所得,只有一万四的利息,可见他至多只积了十六万法郎。既然一年只能积蓄八千法郎,他不是有许多不良嗜好要满足,便是有许多善事要做;但女管家和泽莉都猜不透资产不丰的原因。事实上,米诺雷医生是巴黎最乐善好施的一个人,区里的居民对于他的告老还乡惋惜不置,但他和拉雷①一样,做的好事都是极秘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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