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巴尔扎克 > 于絮尔·弥罗埃 | 上页 下页


  米诺雷虽然从来不想到上帝或是魔鬼,虽然是个讲求实际的唯物主义者,正如他是个实际的庄稼人,实际的自私者,实际的吝啬鬼,至此为止却毫无遗憾的享着全福,假如单纯的物质生活可以算得幸福的话。生理学家若是看到他脑后一堆光秃的肉盖在最高的一根脊椎骨上面,把小脑压住了;听到他细而尖锐的声音和他的长相成为可笑的对比,就明白为什么这个高大、肥胖、笨重的庄稼人疼爱他的独养儿子,为什么他当初望子心切,甚至替他起个名字叫做但羡来。①倘若爱情真是男子生机旺盛,大有作为的标志,那么哲学家们也不难懂得米诺雷无用的原因了。儿子很运气,长得象母亲。而母亲就跟父亲争着宠孩子。那种无微不至的溺爱可没有一个儿童抵抗得了,不管他天性怎么样。但羡来看透自己有着予取予求的力量,便在父亲面前装作只向父亲要求,在母亲面前装作只向母亲要求,把两人的银柜和钱袋尽量榨取。他在奈穆尔镇上比一个王子在京城里还要威风;他要在巴黎跟在小镇上一样称心如意的享受,每年花到一万两千法郎以上。但凭了这笔钱,他换来许多新观念,那是在奈穆尔永远得不到的;他脱胎换骨,已经不是外省人了;他懂得金钱的势力,认为司法界确是一条上进的门路。最后一学年,他交结一般艺术家,新闻记者和他们的情妇,比往年又多花了一万法郎。

  ①但羡来(Désiré)在原文中是渴望的意思。

  最近他有封信写给父亲,谈到了一门亲事,要求他支持,大概为了这个缘故,车行老板心里挂念,才在桥上老等;但米诺雷-勒弗罗太太,一边为庆贺胜利归来的法学士忙着端整丰盛的饭菜,一边也打发丈夫到路口上来接,还吩咐他看不见驿车,就该骑着马迎上去。这独养儿子搭的班车,平时清早五点就到奈穆尔的,此刻却已经敲了九点!怎么会这样脱班的?是不是翻了车?但羡来不要送了命吧?还是只断了一条腿呢?

  三下响鞭的声音,象排枪似的破空而至,马夫们的大红背心远远的出现了,十匹马都嘶叫起来。老板脱下帽子挥舞,人家看见他了。一个坐骑最好的马夫,带着两匹驾双轮车的灰色花马,把马一夹,超出了五匹驾驿车的肥马和三匹驾四轮车的马,直奔到老板面前。

  “你有没有看见杜格兰?”

  大路上的客车都有些怪名字:什么迦亚,杜格兰(那是奈穆尔与巴黎之间的班车),大公司等等。一切新开车行的车都被称为抢生意的!勒孔特经营的时代,他的车都被称为伯爵夫人。——“迦亚没追上伯爵夫人,可是大公司把伯爵夫人丢得老远了!”——“法兰西(法兰西运输行的简称)给迦亚和大公司比下去了。”倘若马夫乱砸东西,连酒也不要喝,你不妨向领班的打听一下,他会仰着头,眼睛望着远处,回答你:“抢生意的跑在前面去了!”那时马夫会把话接过去:

  “混蛋,他简直不让客人打尖!”领班的却说:“喝,客人,他们会有客人吗?你把波利尼亚克①狠狠的抽几下就是了!”波利尼亚克是一切劣马的总称。马夫和领班的在车顶上嘻嘻哈哈谈的无非是这一套。法国有多少种行业,就有多少种行话。

  ①波利尼亚克(1780—1847),法国政治家,曾于一八二九年出任查理十世的首相,他的种种倒行逆施成为七月革命的导火线。这里用他的名字称呼劣等马。

  “你有没有看见杜格兰?……”

  “你是说但羡来先生吧?”马夫打断了老板的话。“哎!你该听见我们的了,我们料到你等在路口,特意用响鞭给你报信的。”

  “为什么班车迟到了四个钟点?”

  “在埃松和蓬蒂耶里之间,后面有个轮子脱了箍。可是没出乱子,上坡的当口,幸好给卡比罗勒发觉了。”

  那时,奈穆尔教堂的阵阵钟声正招呼居民去望星期日的弥撒;一个三十六岁左右的女人,穿戴得齐齐整整,走近车行老板,说道:

  “喂,表叔,说来你才不信呢!咱们的舅公带着于絮尔到了大街上,要去望弥撒了。”

  虽然现代诗学注重本地风光,定下许多规律,我们也不能过于写实,把这个表面上极平淡的新闻,从米诺雷-勒弗罗那张阔嘴里引出来的连咒带骂的丑话,照样述说。他的声音变得格外尖锐,脸上的神气正如俗语说的,象中暑一般。

  第一阵怒火发作过后,他问:“可是真的?”

  好几个马夫赶着马打前而过,向老板招呼,老板好象既没看见,也没听见。米诺雷-勒弗罗不再等儿子,竟和表侄媳俩走向大街去了。

  她接着说:“我不是早告诉你吗?米诺雷医生一朝老糊涂了,那假仁假义的小丫头准会哄他热心宗教的;抓住头脑就是抓住荷包;咱们的遗产准给她抢去的了。”

  “不过,玛森太太……”车行老板迷迷糊糊的说着。

  玛森太太打断了表叔的话:“啊!你也要跟玛森一样来一套吧,说什么:——这种计划可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想得出,做得到的?八十三岁的老头儿,生平只有结婚进过教堂,恨死了神甫,连这孩子初领圣体也没陪着去,她怎有本领改变他的思想?——好,我问你,倘若米诺雷医生果真恨教士,为什么十五年功夫,他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跟夏勃隆神甫在一起?于絮尔每次领圣餐,假道学的老头儿都让她捐二十法郎香烛钱。为了酬谢神甫替她准备初领圣体,于絮尔还送了一笔很重的礼,难道你记不得了?她把自己的积蓄都花光了,事后她干爹①却加倍还她。你们男人,什么事都不知道留神!我当初听到这些,就说:葡萄割完,篮子没用啦!一个有遗产的老叔,这样对待一个从街上捡来的小娃娃,决不会没有用意的。”

  ①波利尼亚克(1780—1847),法国政治家,曾于一八二九年出任查理十世的首相,他的种种倒行逆施成为七月革命的导火线。这里用他的名字称呼劣等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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