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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我不胜悲伤,难以自己,连此行的目的都不考虑了;心里完全没有杜德莱夫人的影子,以致走进了她的庭院自己还不知道。一旦做了蠢事,就得硬着头皮做到底。我在她那里已经养成了夫妻生活的习惯,上楼时想到断绝关系会带来的种种烦恼,不禁忧心忡忡。我一身旅行服装,由管家引进客厅,只见杜德莱夫人衣着华丽,身边围着五个人;您若是深入地了解了她的性格和作风,就会想像得出我有多么沮丧。英国德高望重的老政治家之一,杜德莱勋爵,此刻正站在壁炉旁,他的样子一本正经,十分傲慢,态度冷淡,脸上显露一种他可能在议会中常有的嘲讽神气。他听见传报我的姓名,便微微一笑。阿拉贝尔的两个孩子在母亲身边,他俩酷似老勋爵的一个私生子,坐在侯爵夫人旁边的双人沙发上的德·玛赛。阿拉贝尔一见是我,便换了一副盛气凌人的神态,眼睛盯着我的旅行帽,好像随时都要问我到她府上有何贵干。她打量我的那种表情,简直是把我看成被引见给她的乡绅。至于我们的亲密关系、那永恒的爱情、失去我的爱便寻短见的种种誓言、阿尔米德①的幻术,统统像梦境一般消逝了,就仿佛我从来没有握过她的手,我是个陌路人,她根本不认识我。尽管我出入外交场合,开始习惯保持冷静的态度,我还是很惊讶,换了别人也会如此。德·玛赛望着自己的靴子微笑,他那凝视靴子的样子特别做作。我当即拿定了主意。若是败在任何别的女人手里,我也许会心甘情愿;但是,看到这个要以身殉情、曾嘲笑现已死去的情敌的女英雄傲然挺立,我不由得怒火中烧,决心以无礼对不逊。她知道布朗东夫人的悲剧,向她提起这件事,就好比在她心头扎上一刀,尽管这个武器扎进去时可能要变钝。

  ①意大利诗人塔索(1544—1595)的叙事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阿尔米德是伊斯兰教的魔女,迷住了十字军将士,法国骑士雷诺。

  “夫人,”我对她说,“我非常莽撞地闯进了贵府,不过,您若是知道我从都兰来,把布朗东夫人的一封急信捎给您,就不会怪罪我了。我担心您已启程去兰开夏郡,既然您还待在巴黎,那我就等候您的吩咐,等候您赏脸接见我的时间。”

  她点了点头,我便返身出去。从这天起,我只在社交场合遇见过她,见面时相互友好地打个招呼,或者相互挖苦两句。我对她说兰开夏郡的女人是无法慰藉的,她则回敬说法国女人的胃病是失意绝望引起的。承蒙她的关照,我有了个死敌,就是她当成宝贝的德·玛赛。于是,我就说她嫁给了老少两代人。就这样,我算倒霉到底了。于是,我实施寄居萨榭古堡时所拟定的计划,潜心研究科学、文学和政治。查理十世登基后,免去了我在先王身边担任的职务,让我进入外交界。从此以后,我决心再不眷顾任何女人,不管她有多漂亮,多聪颖,多痴情。这一招倒真灵:我精神上获得了难以置信的平静,工作中精力旺盛,我明白了女人从我们生活中毁掉的一切,她们还以为讲几句甜言蜜语就能补偿那些东西呢。然而,我的全部决心都付诸东流,何以至此,您是一清二楚的。亲爱的娜塔莉,我就像对自己讲述一样,毫无保留地、不加修饰地向您叙述了我的经历,叙述了与您毫不相干的感情,说不定刺伤了您那嫉妒而敏感的心灵的某个部位。不过我确信,有些情况也许会激怒一个平庸的女人,却能成为您爱我的又一条理由。杰出的女性对待受苦而患病的灵魂,能扮演高尚的角色,犹如修女给人包扎伤口,犹如母亲原谅孩子。并不是只有艺术家和伟大的诗人感到痛苦:为祖国,为民族的未来而生活的人们,在开拓他们思想感情的领域时,往往陷入极其孤苦的境地。他们需要身边有人对他们体现出纯洁忠诚的爱;请相信,他们完全了解这种爱的伟大与价值。明天我就会清楚,我是否错爱了您。

  致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先生的信

  亲爱的伯爵,您曾从可怜的德·莫尔索夫人手中收到一封信,据您讲,那封信对您为人处世不无帮助,对您的飞黄腾达起了很大作用。请允许我帮助您完成您的教育吧。求求您,摆脱一种恶习,不要效法寡妇的行径: 她们把亡夫挂在嘴边上,动辄向第二个丈夫摆一摆亡失的美德。

  亲爱的伯爵,我是个法国女子,希望嫁给任何一个我所爱的男人,绝不会嫁给德·莫尔索夫人。您知道我对您是多么关切。我以应有的专心看完了您的叙述之后,认为您拿德·莫尔索夫人的美德去与杜德莱夫人对照,使她十分反感,您又用英国那种热恋方式去压德·莫尔索夫人。害得她痛苦不堪。我自然是可怜的人儿,别无长处,只会取悦于您,可您对我也有失分寸;您要让我明白,我既不像亨利埃特,也不像阿拉贝尔那样爱您。我有自知之 明,并不隐讳自己的短处,但是何苦如此严酷地让我感觉到这一点呢?

  您可知道我对谁产生了怜悯?对您将来爱上的第四个女人。她将不得不同三个人抗争。因此,我要提醒您预防您的记忆的危险作用,这既是为您的利益,也是为她的利益着想。爱您是一件光荣而艰苦的事情,必须具备不可悉数的天主教徒的品质,或者英国国教徒的品质;我放弃这种荣耀,实在不想同幽灵搏斗。葫芦钟堡那位圣女的美德,会使最自信的女人相形见绌,心灰意冷;而您那位大无畏的女丈夫,也会使最大胆追求幸福的人自愧不 如,退避三舍。

  一个女人不管怎样尽心尽力,也不能使您得到她期望给您的快乐。无论是感官还是心灵,都永远战胜不了您的记忆。您记得我们经常骑马。由于您那圣洁的亨利埃特之死,太阳也冷却了;我未能使它温暖如初,您在我身边定然要打象战。我的朋友——因为,您永远是我的朋友,千万注意,不要再这样推心置腹,把您的失意和盘托出,这会使爱恋之心泄气,会迫使一个女子怀疑自己。亲爱的伯爵,爱情是依赖信任而存在的。

  一位女子开口之前,心里总嘀咕,会不会有一位圣洁的亨利埃特更善言谈,或者上马之前,心里总寻思,会不会有一位阿拉贝尔那样的女子骑术更精,那么请相信,这个女子舌头准要打颤,腿准要哆嗦。您使我产生了愿望,
也想从您这儿得到一些迷人的花束,可是您又不扎制了。由此看来,有许多事情您不敢再做了,有许多思想和欢乐,对您来说也一去不复返了。您 要明白,任何女子也不愿意和那位您念念不忘的死者在您的心中并存。

  您求我以基督的慈悲心肠爱您;不瞒您说,我出于慈悲心肠,可以做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做一切,惟独爱情不行。有时您既令人烦恼,又自寻烦恼。

  您把自己的伤怀称为忧郁症,倒也不错;您的确叫人受不了,害得爱您的女子忧心如焚。在我们二人之间,我频频碰到那位圣女的坟墓:我思之再三,我深知自己,不愿像她那样死去。连杜德莱夫人那样出类拔萃的女子都被您闹得厌烦了,何况我呢,我没有她那样狂热的欲念,只怕心情冷却得比她还要快。既然您只能和逝去的女子同享爱情的幸福,那就取消我们之间的爱情,保持朋友关系吧,我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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